2025年12月6日, 农历十月十七, 宜:开市、纳财、出行、祭祀、祈福, 忌:移徙、入宅、出火、入殓、安葬。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深处,刺痛着我的大脑。这是妇幼保健院三楼产科的第十二个小时,我像困兽一样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皮鞋底在地砖上磨出沙哑的哀鸣。
“陈默,你能不能坐下?”我岳母李淑芬第五次说道,她捏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你转得我头晕。”
我瞥了一眼产房紧闭的门,潇潇进去已经十二个小时。我能听见门缝里漏出的压抑呻吟,每一次都像是钝刀在我心脏上拉锯。
“妈,我去抽根烟。”我哑着嗓子说。
“医院禁烟区。”她头也不抬,目光粘在那扇门上,仿佛要用意念将它推开。
我最终没去,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外面是江苏典型的梅雨季节,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雨丝细密如针,将城市缝合成一片模糊的水墨画。十一月本不该有这样的雨,可它就这样下着,不紧不慢,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手机震动,是我爸陈建国发来的微信:“生了没?”
“还没。”我回复,拇指悬在发送键上,又补充了一句,“医生说可能还要一会儿。”
我爸没再回复。我知道他在家里坐立不安,这是他第一个孙子或孙女。陈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差点断掉——我和潇潇结婚五年才怀上这个孩子。中医、西医、偏方、寺庙,我们试了个遍。当潇潇终于两道杠时,我妈当场跪在客厅里给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产房门突然开了。
一个戴着蓝色手术帽的护士探出头:“陈默家属?”
“我是!”我几乎是弹射过去的,“我妻子怎么样了?”
“生了,母子平安。”护士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但也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六斤三两,男孩。”
我腿一软,靠在了墙上。岳母的佛珠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了一地。
“潇潇呢?我能见她吗?”
“稍等,在缝合伤口。”护士顿了顿,眼神有些微妙,“孩子已经清洗干净了,你们要先看看吗?”
我和岳母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眼眶红了,双手合十,喃喃念叨“菩萨保佑”。
几分钟后,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蓝色的小毯子里,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我屏住呼吸凑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然后,我僵住了。
毯子里的婴儿有一头浅金色的胎毛,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他闭着眼睛,但眼缝狭长,鼻梁高挺得不像新生儿该有的模样。
护士咳嗽了一声:“孩子很健康,就是...有点特别。”
岳母从我身后探过头,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不对...”她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抱错了吧?这肯定抱错了!”
“不会的,我们严格执行母婴同室标识。”护士有些尴尬,“产房里今天就三个产妇,另外两个生的都是女孩。”
“那这是怎么回事?”岳母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女儿女婿都是中国人,纯中国人!怎么会生出个...个洋娃娃?”
我盯着那张小脸,大脑一片空白。护士说得对,这孩子太特别了——皮肤是东方式的象牙黄,可五官却像是从欧洲油画里抠出来的。尤其那头金发,在走廊日光灯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是白化病吗?”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医生检查过了,不是。”护士压低了声音,“就是...显性基因表现。其实也不算罕见,隔代遗传什么的...”
“我们家往上数八代都是江苏本地人!”岳母几乎是在吼了,“哪来的隔代遗传?”
争吵声引来了其他家属的侧目。护士抱紧了襁褓,有些无措。
“我要做亲子鉴定。”我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现在就要。”
“陈默!”岳母瞪着我,“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潇潇——”
“我什么都不怀疑,我只是要一个答案。”我打断她,目光无法从那头金发上移开,“去做鉴定,现在。”
护士最终妥协了。在潇潇从产房推出来之前,我和那个金发婴儿的血液样本被送到了检验科。加急,六小时出结果。
潇潇被推出来时,面色苍白如纸,头发被汗水浸透,粘在额头上。她虚弱地睁开眼,第一句话是:“宝宝呢?让我看看宝宝...”
护士犹豫着把襁褓递过去。潇潇接过孩子,脸上浮现出初为人母的温柔笑容——然后那笑容冻结了,碎裂了。
“这...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轻声说,像是怕声音太大会惊碎什么,“我的孩子在哪里?”
“这就是你的孩子,潇潇。”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们做了鉴定,结果很快出来。”
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疼得倒吸冷气。“陈默,你不明白,我生的孩子我感觉得到,这不是他...”她的声音开始发抖,“这不是我的孩子!”
产后病房里的其他产妇和家属都看过来。我请护士拉上了隔帘。
“冷静点,潇潇。”我试图安抚她,但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等鉴定结果,好吗?”
她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怀里的婴儿。那孩子突然醒了,睁开眼睛——
一双碧蓝色的眼睛。
病房里响起岳母压抑的抽泣。潇潇的脸血色尽失,她看着那双不属于黄种人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最终发出一声非人的哀鸣。
“把他拿走...求求你把他拿走...”
我接过孩子,他轻得出奇,像一团没有重量的云。那双蓝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我扭曲的脸。他在看我,新生儿本不该有那样的眼神——太清醒,太专注,仿佛在辨认什么。
“宝宝需要吃奶。”护士试图打破僵局。
“不!”潇潇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我不要喂他,他不是我的孩子...”
接下来的六小时是炼狱。
我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抱着那个安静的婴儿。他不哭不闹,只是偶尔眨眨碧蓝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闪烁的日光灯。岳母在给所有能打电话的人打电话,声音时高时低,夹杂着愤怒和困惑。我爸赶来了,看到孙子时,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抽了半包烟。
“你确定...”他第七次问我,“潇潇她...”
“爸。”我打断他,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别问那个问题。”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所有看到这孩子的人都会想同样的问题。金发碧眼,标准的斯拉夫特征,而潇潇的公司在俄罗斯有业务,去年她去过莫斯科两周...
但我记得那些视频通话,记得她发来的每一张照片,记得她回来时行李箱里给我买的套娃和伏特加。我记得她身上的每一颗痣,记得她撒谎时左眼角会微微抽搐。
我相信她。
我相信到几乎要祈祷这孩子真的是抱错了。
检验科的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手里拿着报告。
我站起身,腿软得几乎跪倒。我爸扶住我,他的手也在抖。
“陈默先生?”医生扫视着我们一家人,“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岳母抢先问道。
医生推了推眼镜,表情复杂:“根据dNA比对,孩子与陈默先生的亲子关系概率为99.99%,与李潇潇女士的亲子关系概率为99.98%。”
世界静了一瞬。
“不可能!”岳母尖叫起来,“你们肯定搞错了!再验一次!”
医生皱眉:“我们用的是最先进的检测技术,出错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
“可是...”我爸的声音沙哑,“这孩子怎么解释?”
医生叹了口气:“从遗传学角度,这确实罕见,但并非不可能。如果家族中有隐性基因...”
“我们家没有!”岳母几乎要扑上去,“我女儿祖上都是本地人,族谱可以查到清朝!”
“那男方呢?”医生看向我和我爸。
我和我爸对视了一眼。陈家也是本地大族,族谱可以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间,从安徽迁到江苏,世代务农,直到我爷爷那辈才有人读书做官。典型的汉族家系,连少数民族血统都没有。
“也没有。”我爸咬牙说,“绝对没有。”
医生耸耸肩:“有时候家族秘密比我们想象的多。我建议你们接受结果,孩子很健康,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转身离开,留下我们站在走廊里,被那个“家族秘密”钉在原地。
家族秘密。
这个词在我脑海里回响。我看向我爸,他避开我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
“爸。”我轻声说,“我们家有什么秘密吗?”
“能有什么秘密?”他几乎是立刻回答,太快了,太急了。
“那这孩子...”
“是基因突变!”岳母插嘴,“新闻上说过,有的孩子生出来像外国人,就是基因突变!”
但那不是突变。突变不会如此完美地呈现一整套斯拉夫特征——金发、碧眼、高鼻梁、深眼窝。这是完整的遗传表达,需要双亲至少一方携带显性基因。
除非...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大脑。
除非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这个想法让我一阵眩晕。我看着我爸花白的头发,扁平的鼻梁,典型的蒙古人种单眼皮——和我一模一样。我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见到我们的人都会说“这父子俩长得真像”。
那问题出在哪里?
病房里传来潇潇压抑的哭声。我把孩子递给岳母,推门进去。
潇潇蜷缩在病床上,背对着门。我坐到床边,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结果出来了。”我轻声说,“是我们的孩子。”
她猛地转身,眼睛红肿:“你信吗?陈默,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相信吗?”
我沉默了。
“你不信。”她惨笑,“连你都不信。”
“我信你,潇潇。”我握住她的手,“但我需要时间理解...”
“理解什么?理解我怎么生出个外国孩子?”她的声音破碎了,“连我自己都不理解...陈默,我害怕...”
我把她搂进怀里,她在我胸前啜泣。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
那一夜,我们没人睡得着。
孩子在婴儿床上安静地躺着,不哭不闹,偶尔发出小猫似的哼声。岳母坚持不让孩子靠近潇潇,自己坐在椅子上打盹,每隔几分钟就惊醒,检查孩子是否还在。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夜中的城市。霓虹灯在水汽中晕开,像是溶解的鲜血。
凌晨三点,手机震动。是我妈发来的信息,她因为高血压住院,没能来医院陪产。
“看到孙子照片了,怎么长得像外国人?”
我不知如何回复。
又一条:“你爸说什么了没?”
我盯着这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为什么特意问我爸说了什么?
“爸很震惊。”我回复。
“他没说什么别的?”
“妈,你想说什么?”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两分钟,最后发来的只有一句话:“有些事,等你回家再说。”
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
早晨六点,雨停了,天空泛起病态的鱼肚白。我爸买了早餐回来,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我回家一趟。”他说,避开我的目光,“你妈一个人在家不放心。”
“爸。”我叫住他,“昨晚妈给我发信息了。”
他身体一僵。
“她说有些事情,等我回家再说。”我盯着他的背影,“什么事情?”
漫长的沉默。岳母醒了,警觉地看着我们。潇潇也睁开了眼睛。
“等你妈好些了,我们自己会说。”我爸最终说,声音疲惫不堪,“先照顾好潇潇和孩子。”
他几乎是逃出了病房。
那一整天,病房里的气氛像凝固的沥青。潇潇拒绝看孩子,更拒绝喂奶。护士来教哺乳,被她尖叫着赶出去。岳母用奶粉喂了孩子,动作僵硬,像是捧着炸弹。
孩子很乖,乖得不正常。他几乎不哭,饿了就哼两声,吃完就睡。醒来时,就用那双碧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像是在学习,又像是在辨认。
下午,潇潇终于崩溃了。
“他的眼睛...”她喃喃说,盯着婴儿床,“他的眼睛在变颜色。”
我们都看过去。孩子醒着,安静地挥舞着小手。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那蓝色似乎在变深,从天空蓝变成了深海蓝,几乎接近紫色。
“光线折射吧。”我干涩地说,但心里也在发毛。
“不是...”潇潇摇头,泪水滚落,“早上还是浅蓝色...现在变了...陈默,这不对,这真的不对...”
岳母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你太爷爷...”
我们都看向她。
“你太爷爷怎么了?”潇潇问。
岳母脸色苍白:“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过...你太爷爷不是本地人,是‘北边’来的。但那都是老黄历了,谁还记得...”
“北边?”我追问,“多北?”
“俄罗斯。”岳母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他们说,你太爷爷是十月革命的时候逃过来的白俄...”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白俄。斯拉夫人。
隔代遗传。
所有碎片突然拼凑起来——太爷爷是俄罗斯人,隐性基因传递四代,在我和潇潇的孩子身上显性表达。遗传学的奇迹,医生会这样说。
但为什么我爸妈从未提过?为什么这成了“家族秘密”?
“不可能。”潇潇摇头,“如果太爷爷是俄罗斯人,那爷爷应该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爸爸应该有四分之一...可是你看爸,还有你,陈默,你们哪里像混血?”
她说得对。我爷爷是标准中国老人相貌,我爸也是。如果混血基因这么强,能在我儿子身上完全表达,那至少在我爸身上会有痕迹。
除非...
除非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或者,除非这遗传不是正常的。
傍晚,我爸回来了,带着我妈。我妈脸色很差,走路需要搀扶,但坚持要来医院“看看孙子”。
当她看到婴儿床里的孩子时,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让我窒息的悲伤。
“果然...”她喃喃说,手捂住嘴,“果然是这样...”
“妈。”我扶住她,“你知道什么,对吗?”
她看着我,眼泪涌出来:“小默,对不起...我们一直没告诉你...”
我爸厉声打断:“回家说!这里不是地方!”
“不!”我第一次对父亲吼叫,“现在就告诉我!我的儿子为什么长这样?我们家到底有什么秘密?”
病房里所有人都看着我们。邻床的产妇家属好奇地探头。
我妈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肩膀抖动。良久,她抬起头,眼睛通红。
“你太爷爷...不是普通的白俄。”她的声音嘶哑,“他是...他们叫他‘被诅咒的人’。”
“什么意思?”
“他从俄罗斯逃过来时,已经中年了。在本地娶妻生子,但生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夭折了,第二个孩子三岁病死,直到第三个孩子才活下来,就是你爷爷。”
“这和遗传有什么关系?”
“你太爷爷说,他们家族有种...特征。金发碧眼,但不止如此。他说这是诅咒,来自西伯利亚冻原的诅咒。”我妈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个生出这样孩子的家庭,都会遭遇不幸。所以他隐姓埋名,娶中国妻子,希望稀释血脉...”
“稀释?”潇潇突然开口,声音尖锐,“可是我的孩子完全显现了!这哪里是稀释?”
“因为...”我妈的嘴唇颤抖,“因为诅咒会跳过世代,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回来。你太爷爷临死前说,如果家族里再出现金发碧眼的孩子...就意味着诅咒苏醒了。”
“荒谬!”岳母斥道,“什么年代了还诅咒!”
但我爸没有说话。他脸色灰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爸?”我看着他,“你也信这个?”
他抬起头,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恐惧:“你太爷爷死的时候...我十岁。我见过他最后的样子...他一直念叨俄语,没人听得懂。但有一句我听懂了,他反复说‘oh вepheтcr’...”
“什么意思?”
“他会回来。”我爸说,“现在,他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婴儿床。
孩子不知何时醒了,静静地躺着,碧蓝的眼睛睁得很大,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起。
像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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