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击退吐蕃进攻的夜晚,太和城沉浸在一种死寂的疲惫中。伤兵的呻吟和失去亲人的低泣是唯一的背景音,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挥之不去。皮逻阁没有休息,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巡视着每一段城墙,查看每一处破损。守军们或坐或卧,眼神空洞,看到他们的诏主经过,才勉强挣扎着行注目礼,那目光里充满了依赖,也充满了对明日更残酷战斗的恐惧。
皮逻阁的心沉甸甸的。论钦陵的试探性进攻就已如此凶猛,下一次,必然是雷霆万钧。城防残破,物资匮乏,士气低迷…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他召集于赠、段俭魏、张建成于都督府——如今已重新被视为王宫的正堂。灯火摇曳,映照着四人疲惫而凝重的面孔。
“伤亡如何?还能战者有多少?”皮逻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战死三百余,重伤失去战力者近五百…”于赠咬着牙报出数字,拳头紧握,“苍麓营折损近三成…”
“箭矢不足两千,滚木礌石殆尽,火油金汁早已用光。”张建成的声音带着绝望,“粮食…即便按最低配给,也仅够五日。”
段俭魏补充道:“军民皆疲,恐惧日盛。今日虽击退敌军,然…然若明日论钦陵亲至,倾力来攻,恐…”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明白。
皮逻阁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上面还残留着不知是谁的血迹。目光扫过三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论钦陵以为我等已是砧板鱼肉,只能引颈就戮。那我们便告诉他,太和城的骨头,硬得很!”
他猛地站起身:“于赠!”
“末将在!”
“立刻从伤兵和民夫中,挑选所有还能拉得开弓、挥得动刀的人!不计年龄,不论伤势轻重,只要还有一口气,还想活下去的,全部编入后备!告诉他们,城破之后,无人可活!想活,就拿起武器!”
“段俭魏!组织所有妇孺老弱,连夜拆毁城内无人居住的残破房屋!砖石运上城头,梁柱削尖做拒马!就算用牙咬,也要让吐蕃人付出血的代价!”
“张建成!清点所有库藏,尤其是王天运逃走时没来得及带走的唐军物资!一丝一缕都不能浪费!还有,组织人手,趁夜出城,去吐蕃昨日遗弃的尸体上,搜集箭矢、兵刃!能捡回多少是多少!”
命令一条接一条,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三人精神一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轰然应诺。
“可是诏主,”段俭魏仍有顾虑,“夜间出城,若被吐蕃发现…”
“赌!”皮逻阁眼中寒光一闪,“论钦陵新胜骄狂,今日又小挫,必不料我敢夜间出击!就算发现了,小股骚扰,也能扰其心神!快去!”
众人领命而去。很快,死寂的太和城再次动了起来,如同垂死巨人的最后挣扎。妇孺们含着泪,沉默地拆毁着自己的家园,将砖石木料送上城墙。伤兵们相互搀扶着,重新拿起武器,组成摇摇晃晃的队伍。一支由苍麓营老兵带领的小队,如同幽灵般缒下城墙,潜入黑暗,摸索向城外尸横遍野的战场。
皮逻阁亲自坐镇城头,督促进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激励。
这一夜,太和城无人入眠。
与此同时,吐蕃大营。论钦陵并未因白日的受挫而动怒,反而对皮逻阁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困兽犹斗,其势更凶。”他对麾下将领道,“这个皮逻阁,是个人物。只可惜…生错了地方。”
他并未急于发动第二波攻势,而是下令休整部队,打造更多攻城器械,尤其是针对那几处破损城墙的重型冲车。他要以绝对的力量,碾碎一切抵抗。
次日,朝阳升起,照亮了更加残破却也更加狰狞的太和城。城头上堆满了新的砖石和尖木,守军数量似乎多了些,虽然大多带伤,眼神却比昨日多了一丝狠厉。
论钦陵的大军再次出动,阵型更加厚重。数十架新赶制的投石机被推上前线,巨大的石弹如同陨石般砸向城墙,重点轰击那几处缺口和薄弱点。
轰隆隆的巨响中,城墙剧烈颤抖,不断有垛口被砸塌,守军被埋入砖石之下。伤亡瞬间加剧。
“稳住!不许后退!”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用刀背抽打着试图后退的士兵。
皮逻阁站在最危险的一段城墙后,碎石不时溅落在他身上,他却纹丝不动,冷静地观察着。
待投石机轰击稍歇,吐蕃的步兵潮水再次涌上,尤其是那几个被重点轰击的缺口!
“来了!”皮逻阁眼中寒光一闪,“于赠!带你的人,堵住左翼缺口!右翼交给我!”
他亲自率领亲卫和后备队,冲向一段被砸开巨大豁口的城墙!这里,吐蕃兵如同蚂蚁般涌入!
“杀!”皮逻阁怒吼,剑光如匹练般斩出,瞬间将一名吐蕃百夫长连人带甲劈开!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毫不在意,如同战神般顶在最前方!
守军见诏主如此悍勇,士气大振,嚎叫着扑了上去,用身体、用牙齿、用一切能找到的武器,与敌人殊死搏杀!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争夺。
于赠那边同样惨烈,苍麓营的老兵们组成了一个个小型战阵,彼此配合,高效地收割着生命,但自身也在不断减员。
论钦陵在中军看到守军抵抗如此顽强,尤其是皮逻阁亲自搏杀的身影,眉头微蹙。他挥了挥手。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不同于进攻的凄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
正在攻城的吐蕃军闻声,如潮水般退去,退得井然有序。
城头守军一愣,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地。
但皮逻阁却心中一凛。论钦陵并未尽全力!他只是在继续消耗,试探底线!
果然,接下来的两日,吐蕃军每天都会发动一两次猛攻,每次都在守军即将崩溃的边缘恰到好处地退去。他们像是有意地磨蚀着守军的意志和体力,消耗着本就不多的守城物资。
太和城如同被放在慢火上炙烤,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虚弱,更加绝望。粮食已经见底,开始杀马为食。伤兵因缺医少药,不断哀嚎着死去。恐惧和绝望再次蔓延,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逃亡(被苍麓营无情镇压)。
皮逻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他知道,论钦陵在等他崩溃,等他投降。
第四日黄昏,吐蕃的攻势格外猛烈,一度有大量敌军冲入城内,经过血战才被赶出。守军几乎到了极限。
夜色中,皮逻阁再次召集心腹。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压抑。
“诏主…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张建成声音带着哭腔,“粮食只剩一天,箭矢不足五百…兄弟们…都快拼光了…”
于赠浑身是伤,沉默不语,只是死死攥着刀柄。
段俭魏嘴唇动了动,最终艰难道:“…或许…或许可以…谈谈?”
皮逻阁目光扫过他们,缓缓摇头:“谈?与虎谋皮?论钦陵要的不是投降,是彻底的征服和奴役。我们…没有谈判的资本。”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但我们还有最后一把刀,最后一点力气。”
他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极其冒险、近乎自杀的计划。
三人听完,目瞪口呆。
“这…这太冒险了!万一失败…”
“不成功,便成仁。”皮逻阁语气平静得可怕,“横竖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些!也要崩掉他论钦陵几颗牙!”
他看向于赠:“敢不敢?”
于赠眼中血丝弥漫,猛地跪下:“末将愿往!”
“好!”皮逻阁又看向段俭魏和张建成,“城内,就交给你们了。无论城外成败,守住最后一段时间!”
是夜,太和城悄然洞开一道缝隙。于赠率领着仅存的、还能动的百余苍麓营精锐,以及皮逻阁所有的亲卫,如同幽灵般潜出城外,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他们不是去偷袭,而是执行一个更疯狂的任务——绕过吐蕃大营,去寻找一个渺茫的、几乎不存在的希望,或者,死在寻找希望的路上。
皮逻阁独自站在城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砺刃千日,终须一搏。
这最后一把磨砺已久的尖刀,已刺向未知的命运。
而他,将在这孤城之中,等待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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