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已在村头老槐树下摆了张枣木方桌。
密报上的字迹还残着墨香——湘东王的朱批像团烧红的炭，烙在擅自收编北周降将六个字上。
他捏着油布包的指节泛白，却在听见马蹄声时突然松开，将密报往怀里一揣，抬眼便看见三匹青骢马踏碎薄雾而来。
为首那人着玄色官袍，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正是御史陆正言。
顾先生好雅兴。陆正言甩了甩马蹄上的泥，袖中弹劾折子蹭过桌沿，昨日还在和敌将称兄道弟，今日倒有闲心喝茶？
顾昭起身抱拳，茶盏轻碰桌案发出脆响：陆大人一路辛苦，先喝盏新采的野山茶？
不必！陆正言拍案，折子地展开，本御史奉湘东王令，查你私纳北周叛将之罪！他扫过不远处晾着的西凉军旗，喉结滚动，秦雨桐乃北周虎将，麾下铁骑屠过我南梁三县！你倒好，把杀我百姓的仇人供成座上宾？
围观的村民开始交头接耳。
顾昭余光瞥见几个西凉降兵攥紧了腰间的狼头玉佩——那是他昨夜亲手发下的信物。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汤微苦回甘：陆大人可知，这三县惨案的主将是毒蝎，不是秦将军。
巧舌如簧！陆正言拍案震得茶盏跳起来，退一步说，纵使她未亲自动手，降将之心岂可信？
若今夜她翻了脸，这村子里老弱妇孺的血，你顾昭拿什么偿？
我拿命偿。清冽女声从院外传来。
秦雨桐穿玄铁鳞甲踏门而入，铠甲擦过门框发出金铁交鸣，腰间狼头玉佩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她大步走到顾昭身侧，玄铁剑地插在两人中间，剑尖没入青石板三寸，我秦雨桐若敢反，这剑便捅穿自己的喉咙。
陆正言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她肩上未愈的箭伤——那是前日替村民挡山匪留下的。
昨日还听人说这女将半夜给受伤的村童喂药，此刻倒真有些恍惚。
大人请看。顾昭弯腰拾起地上的弹劾折子，指尖点在二字，这些降兵不是我的，是他们自己走投无路来投的。北周新帝要削藩，断了西凉军的粮饷，他们父母妻儿在雪原上冻成冰坨子。若我不收，他们要么饿死，要么投北齐当马前卒再来打南梁——您说，哪样更危险？
陆正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院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娃追着只花母鸡跑过，后面跟着个裹着西凉旧披风的老兵，正笑着喊：慢些跑，别摔着！
昨日那老兵还在村口哭，说他小孙女生病没药。顾昭望着那抹背影，声音轻了些，我让村医去瞧，他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陆大人，人心不是刀剑能刻的，是热粥、是药汤、是冬天的火盆。
顾大人说的是！李老四从人群里挤出来，白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前日我家那口老井塌了，是秦将军带着西凉兵连夜挖的新井。水打上来时清得能照见人影，我老婆子说，这是菩萨派来的兵。
是啊是啊！
我家那口子腿伤，还是秦将军给敷的药！
村民们的声音像潮水般涌上来。
陆正言看着那些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在驿站听见的传闻——这村子原本只有二十户人，如今却挤了上百口，有南梁的猎户，有北周的逃兵，甚至还有几个北齐的流民。
他们围着火堆分烤红薯，教彼此家乡的方言，竟比许多同宗同族的村子还亲。
本御史...本御史只是职责所在。陆正言扯了扯官袍，声音弱了下去。
他低头收拾折子，却见顾昭已将茶盏推到他手边，茶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紧绷的眉眼。
陆大人。顾昭指尖敲了敲桌案，您且回金陵复命。若湘东王要治我的罪，我自去领罚。但这些人...他抬手指向院外打闹的人群，他们该有个活法。
陆正言上马时，晨雾已经散了。
他回头望了眼村口的老槐树，顾昭还站在树下，身边是抱着剑的秦雨桐，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村民。
不知谁起了个头，有人开始唱西凉的民谣，调子苍凉却带着暖意，像春风刮过冻土。
顾昭，你莫要得意。他勒住马，压低声音，湘东王最恨的就是不受控的棋子。
顾昭笑了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叶：陆大人慢走。
等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山道，秦雨桐突然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你早知道他会来？
昨夜算到的。顾昭拾起她落在桌上的狼头玉佩，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所以昨夜让你去给村童喂药，让老兵去挖井。
人心是面镜子，照见的是自己做过的事。
秦雨桐望着他指尖的动作，喉间突然有些发紧。
她别过脸去，看见几个西凉兵正帮村民修篱笆，阳光穿过他们的铠甲，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夜风渐起时，秦雨桐独自爬上村后的山崖。
她解下玄铁剑放在脚边，狼头玉佩贴着心口发烫。
远处星河渐次亮起，像极了西凉雪原上的星子。
山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突然想起顾昭说的那句话——他们该有个活法。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手按剑柄转身，却见顾昭抱着件斗篷站在月光里。
夜凉。他将斗篷披在她肩上，目光也望向星河，明日要去镇北关调粮，你同去？
秦雨桐望着他眼底的星光，突然笑了。
她弯腰拾起剑，剑刃映出两人重叠的影子：
山风卷着她的话音掠过山梁，吹得崖边的野菊轻轻摇晃。
星河在天，人间灯火在脚下明明灭灭，像极了某种希望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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