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一捏着那把系着木牌的钥匙，站在往生客栈二楼的走廊里。
走廊很长，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脚下的木板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微的回响，那声音闷闷的，不像木头，倒像踩在什么厚实的皮子上。
油灯的光从楼梯口漫过来，到了走廊中段就变得稀薄，尽头完全隐没在昏黄与深灰交融的暗色里。
丙字房在靠中间的位置。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感觉很涩。
房间比他想的还要小。一张铺着灰色粗布床单的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椅子，没了。
墙上光秃秃的，只有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渍，像一张模糊的脸。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楼下飘上来的、那种类似檀香又像纸灰燃烧的古怪气味。
他把灰布囊放在桌上，发出一点沉闷的声响。
七块面饼，一皮囊水，还有那串用红绳穿起来的铜钱。
他拿起那串钱，再次仔细看。
铜钱很旧，边缘磨损得圆滑，中间的方孔边缘却依然锋利。
钱文完全磨平了，看不清字，只有一些扭曲的、仿佛水流或藤蔓的刻痕。
入手是透骨的凉，不是金属那种凉，更像握着一小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那种冰凉顺着手指往胳膊上爬，让他左臂那处腐朽的旧伤隐隐传来细微的麻痒。
他放下铜钱，走到房间唯一的小窗边。
窗棂是木头的，糊的纸已经发黄变脆，有几个破洞。
他凑近一个破洞往外看。
外面是幽冥镇的街道。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灯笼的惨白微光。
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一个穿着深色褂子的身影，拖着一辆堆满模糊物体的板车，慢吞吞地从街角挪过去，没有一点声音。
两边的店铺都开着门，里面透出的光也是那种有气无力的昏黄或惨白。
抬头看，天空是凝固的昏黄色，没有云，也没有任何天体的痕迹，就是一片均匀的、让人心里发空的黄。
他离开窗边，坐回硬板床。
床板很硬，但他太累了，从克拉镇地下逃出来，又莫名其妙被拉进这里，身体和精神都绷到了极限。他需要整理一下。
首先，这里是个流动副本，叫幽冥镇。
规则是扮演好你的角色，他是外来行商。
目标是离开幽冥镇，但提示说暂无常规离开途径。
其次，他的【冥河摆渡人】能力在这里恢复了相当一部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冷与宁静正在经脉中缓慢流淌，比在现实世界流畅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能听到水声——从镇子某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连绵不断，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洗涤一切的韵律。那是冥河支流。
他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湿渍。
疲惫感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睡得太死。
在这个完全陌生、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失去警惕可能就意味着……
他的思绪飘回支付房费的那一刻。老头说一枚忆钱。
他给了。铜钱落柜，清脆一响。
然后呢？好像……愣了一下？很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
当时脑子里闪过了什么？想不起来了。
是太累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门外走廊里，传来了声音。
不是脚步声。
是水声。
很轻微，淅淅沥沥，像是雨滴从屋檐滴落，又像是有很小的溪流贴着地板在流动。
那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慢慢向他房门这边蔓延。
张道一立刻清醒，轻轻坐起身，眼睛盯着门缝下方。
油灯的光从门缝底下透进来一点，在地板上切出一条微弱的光带。
此刻，那光带边缘，开始出现不规则的、缓慢扩散的湿润痕迹。
深色的水渍浸染了老旧的地板，同时，那股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也停在了他的门外。
很静。
然后，他闻到了味道。
不是霉味，不是檀香纸灰味，而是一种……河底淤泥混合着水草腐烂的腥气，湿冷湿冷的，透过门缝一丝丝钻进来。
他想起了入住时那老头的话，还有柜台上一个小竹篮里放着的几根细细的、颜色暗红的香。
“若听见门缝下有水流声，请立即点燃柜台提供的安魂香。”
他没有香。
香在楼下柜台。
水渍在门缝下汇聚了一小滩，不再扩大。
但那湿冷的腥气越来越明显。
门外一片死寂，连原本隐约能听到的、不知哪里的微弱风声都消失了。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注视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静静地看着他所在的这个空间。
张道一屏住呼吸，调动起【冥河摆渡人】的感知。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门外。
感知像水波般荡开。
他看到了。
门外走廊的昏暗光线中，凝聚着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湿气息。
它没有固定形状，像是一小片移动的、充满恶意的水洼，或者一道粘稠的阴影。
它散发着强烈的不满与渴望，还有一种非生非死的空洞感。它徘徊在那里，似乎在等待，又像是在试探。
这不是活物。甚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鬼魂。更像是……某种因规则未被完全满足而具象化的现象？
他轻轻吸了口气，左手虚握，一缕极其细微的、源自冥河的冰冷气息在他指尖萦绕。他不知道直接冲突会引发什么后果，但坐以待毙绝不是他的风格。
就在他准备有所动作的瞬间——
“嗒。”
一声轻响，从门板外传来。
像是指甲，非常轻微的，在木头上刮了一下。
紧接着，那汇聚在门缝下的水渍，开始以一种违反重力常识的方式，向上蔓延。
深色的湿痕沿着粗糙的木门板向上爬升，速度不快，但坚定不移，留下蜿蜒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下面试图……渗进来。
腥气骤然浓烈。
张道一眼神一冷，指尖那缕冥河气息即将弹出。
“咳！”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故意的咳嗽声。是那个客栈老头的声音。
几乎在咳嗽声响起的同一刻，门外那向上蔓延的水渍痕迹猛地顿住了。
紧接着，像退潮一样，迅速向下缩回，连同那滩聚在门缝下的水渍一起，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湿冷的腥气也快速消散。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沿着走廊另一端慢慢离去，最终彻底消失。
门外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油灯透过门缝的那道微弱光带，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张道一缓缓松开手，指尖的气息散去。他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不是幻觉。
那东西被客栈的规则或者那个老头驱离了。
是因为他没有安魂香吗？不，更像是……因为他支付了房费，是这个客栈认可的住客，所以客栈本身在某种规则下，提供了最低限度的保护？
他重新躺下，但睡意全无。
耳朵留意着门外的动静，眼睛盯着天花板。
这就是幽冥镇。第一个夜晚。
规则之下的危险，以最具体、最阴冷的方式，露出了它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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