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同知却没有上职。
他打发家中小厮来府衙告了假,只含糊其辞地说因家中有些急事,今日不便上值。
张大人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他虽然因为夫人的缘故,十分不喜谢康年的妻子王氏,但对于谢康年本人,却是没什么恶感的。
谢康年此人行事谨慎周全,尽职尽责,遇事从不推诿塞责,在公事上可谓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同僚,两人虽私交不深,但配合也算默契。
谢康年一向勤勉,若非真有要事,绝不会如此突兀地告假。
张大人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虽说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关心则乱,但那股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春儿昨日刚与友人聚会回来,便向他们坦白有了心上人,且就是谢家姑娘,而今日谢康年便告了假,用的还是“家事”的名头……
再回想起昨日饭桌上儿子那副忧心忡忡、食不下咽的模样,张大人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原先只以为儿子是担心母亲与王氏不睦,会影响亲事,如今看来,恐怕不尽然。
昨日春儿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谢家,又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另有缘由?
而这缘由,又会不会与自家儿子的亲事,与那位谢竹茹姑娘有关?
张大人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张家父子各有忧虑,而谢竹茹这边,却远非“不顺”二字可以形容。
谢竹茹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棂缝隙间漏下的一小片惨淡月光,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轮廓。
已经这么晚了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铅,对周遭的一切反应都慢了半拍。
过了好半晌,白日那血腥的记忆才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谢竹茹淹没。
她今日一回家就察觉到气氛不对,稍一试探便明白,母亲果然是铁了心要将她关起来,塞进花轿嫁给那个王家表哥。
她自然是不愿的!
但她太愤怒、太绝望了……于是,在极致的情绪驱使下,她掏出匕首,划伤了王婆子的手腕……之后,又是……咽喉……
不。
或许不仅仅是划伤。
记忆的碎片变得清晰起来,她仿佛再次清楚的感受到那柄小巧却锋利的匕首,是如何带着她的怒火,精准地刺入王婆子脖颈那松弛柔软的皮肉下的。
刀尖传来的触感诡异而清晰——先是轻易破开表层皮肤的阻隔,继而遇上一层薄韧的阻力,接着是更深处的、令人不适的绵软,再然后,匕首似被什么坚硬之物格住。
最后,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
王婆子那双眼睛瞪得眦裂,填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濒死的绝望,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她自己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
在王婆子的瞳孔中,她看到那温热的、黏腻的血液溅到她脸上。
温的、热的、腥的、黏腻的。
她的脸上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寒。
“呕——”
谢竹茹猛地俯下身,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喉咙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疼。
干呕使得她的面上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她却无暇顾及,只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杀了一个人!
她真的……杀死了王婆子!
她浑身冰冷,瑟瑟发抖。白日里被肾上腺素压制的恐惧与后怕此刻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疯狂地撕扯着她刚刚清醒的神志。
就在今日之前,她还是家里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别说杀人了,就连下人杀鸡宰鱼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她,以免污了她的眼。
可她自己今日竟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竹茹双手微颤,缓缓抬起——月光下,这双手依旧修长白皙,干净无垢。
但她知道不是的。
这双手沾满了王婆子的血,再也洗不掉了。
谢竹茹看着自己的双手,视线却有些游离,脑海中,不知怎地想起了曾在母亲那里读过的经文。
“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1
“身行杀盗淫,口言妄恶两舌绮语,意贪嗔痴,…如此罪业,必堕恶趣。”*2
杀生害命,乃是五戒之首,十恶之最。她犯下了如此重罪,是不是也会如经中所说,死后必堕恶道,甚至堕入地狱,受无尽苦楚,求出无期?
求出无期?
谢竹茹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来。
她现在不也是……求出无期吗?
想到这里,她反而奇异地渐渐冷静了下来。
自身尚且难保,还想什么身后业报?杀死王婆子的因果,自有她自己承担便是。
若是王婆子心有不甘,想要索命……那便来吧!
她都接着。
此念一出,便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周遭万籁俱寂,但这寂静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阴冷。
谢竹茹的手指扶在黄花梨木的床沿,夜深露重,往日温润的木料此刻也只透出沁入骨髓的寒意,丝丝缕缕,顺着指尖攀爬。
摸着这冰冷木质,她无端想起今日匕首前端触到的王婆子那坚硬的喉骨。
月色惨白,她望着地上那一小片凄清光晕,恍惚间竟似看到了王婆子濒死时苍白如纸的面皮。
此刻那面皮就和着这月光,融融地化开在地上。
月光流转,微风拂过,光影微动,地上的“王婆子”似乎也随之活了过来,她呆滞地望着谢竹茹,不言不语,却令谢竹茹心头骤紧。
谢竹茹想扭过脸去,手下却不自觉用力,攥紧了床榻上丝滑的锦被。
湿凉的汗打湿了布料,蔫答答地粘在谢竹茹的手上,触感……像极了王婆子那松弛的皮肉。
王婆子来找她了吗?
但……她都接着!
于是她强迫自己盯着面前的“王婆子”,唇角微抿,眼中像是燃了一簇火。
黑夜中,她轻轻开口:“若要索命,便尽管来吧!”
“但……”
“你若没那本事,便不要出来妨碍我!”
王婆子的面色更加难看了。
而谢竹茹却只定定的看着她,面色倔强。
而此时,外间值夜的丫鬟早已被惊醒,屏息听着内室的动静,心中骇异不已。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借着门缝里漏进的微光,只见小姐直挺挺地坐在床沿,眼睛睁得极大,只死死地盯着床榻前方的一块月光。
一只手紧攥被角,指节用力至泛白,唇齿开合,似在喃喃自语。
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哪敢细看,连滚带爬便奔出去禀报老爷夫人。
谢竹茹对门外的慌乱恍若未闻。她极慢地眨了下眼,似对那地上的虚无道:“会是谁来呢?”
顿了顿,仿佛得了什么回应,嘴角极轻微地一扯,露出一个冰冷了无笑意的弧度:“不会是她……她如今,怕是连我这院门都不敢踏入了。”
这诡谲异常的一幕,恰被匆匆赶回的另一丫鬟自门缝窥见。
只见小姐宛若邪祟附体,对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地面低语,竟连一盏灯也不点。
那丫鬟霎时手脚冰凉,寒气自脚底直窜天灵盖,死死咬唇才压下惊呼,大气不敢出,连滚带爬缩至廊柱后,浑身抖若筛糠。
内室里,谢竹茹再次沉寂下去,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一般。
直到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影,才勉强打破了这奇怪的凝滞。
来人果然不是王夫人。
谢康年带着老管家山叔,面色沉凝如水,快步而入。
下人手脚麻利地将室内灯烛逐一点亮,驱散部分黑暗,却也使得谢竹茹那张苍白如纸、神情空洞的脸,愈发清晰地呈于人前。
谢同知望着女儿这般模样,嘴唇翕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至极的叹息,别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老管家山叔眼中盛满痛惜与惊忧,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温声唤道:“小姐?竹茹小姐?”
谢竹茹抬起了头。
“是等辈人,如履泥途,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邃。”*3
她想,可不是吗?
她总是走在泥泞的路上,负石困重,步履维艰。
污泥翻涌,她真的走不动了。
喜欢夜市一霸:孟家小摊的烤肠卖爆啦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夜市一霸:孟家小摊的烤肠卖爆啦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