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的，几人走走停停，又是三五日过去。
一路上有着少女们的插科打诨，嬉戏玩闹，林云霁倒也不似开始般的紧张。
这一日，踏入锦绣城地界，几人就感受到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扑面而来的并非长江水乡的温润湿气，而是一股混合着江水腥味、货物尘土、汗水以及某种隐隐约约的江湖草莽气息的粗粝之风。
脚下的土地似乎都更加坚硬，远处的城墙依着陡峭山势而建，巍峨高耸，透着一股易守难攻的冷硬气势。
奔腾的长江在不远处咆哮，水声隐隐可闻，更添几分肃杀。
这就是峡州锦绣城，一座建立在险山恶水之上的江湖要塞。
城门口人流如织，但往来之人大多步履匆匆，带着江湖客的警惕或行商的风尘仆仆，少有闲适之态。
甚至能看到不少配着兵刃、穿着统一服饰的镖师队伍押送货物进城，也能见到一些穿着短褂、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的汉子聚在一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码头方向，想必就是控制水道的排帮弟子。
空气中的氛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云霁的社恐在这种环境下发作得更为明显。
那不仅仅是人多带来的不适，更是一种对无数道或明或暗、带着审视和计算目光的本能排斥。
他脸色更白，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目光低垂，死死锁定在前方唐小柒那跳跃的马尾辫上，仿佛那是汹涌人海中唯一的浮木。
这几日路上慢慢缓解的心情，被这人潮激荡得陆云霁又得慢慢适应适应。
“哇！这就是锦绣城？果然气派！跟蜀中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唐小柒倒是适应良好，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看着那些挎刀佩剑的江湖人，非但不害怕，反而显得更加兴奋，
“感觉随便碰上一个都像是有故事的样子！”
阮喃喃则有些被这粗犷硬朗的气势吓到，下意识地又往陆云霁身边缩了缩，小声道：
“这里…好像大家都好忙好凶的样子…”
“这才叫江湖嘛！”
唐小柒一副很懂的样子，随即拉住一个路人，露出甜甜的笑容，
“这位大叔，请问您知道百味楼怎么走吗？”
那路人被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拉住，脸色稍缓，指了指通往山下江边的方向：
“百味楼啊，在下城临江的那条街上，好找得很，最大的那家酒楼就是。不过这会儿去，林掌柜估计还没起呢。”
路人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善意的调侃。
“谢谢大叔！”
唐小柒道了谢，兴奋地挥手，
“走走走！去找二师兄蹭吃蹭喝去！”
当前一人向山下走去，留下正牌师兄妹两人愣在原地。
“这...咋成了她二师兄了嘛。”
阮喃喃嘀咕了声，赶忙向下追去。
“等等我，小柒姐姐...”
陆云霁连忙驱步追上。
三人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下城走去。
上城与下城风貌迥异。
上城多是高墙深院，镖局旗帜和官家匾额随处可见，气氛肃穆。
而下城则彻底暴露在长江的奔腾水汽和码头的喧嚣之中。
街道两旁客栈、酒肆、货栈、赌坊林立，各色人等摩肩接踵，纤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赌徒呼喝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近乎混乱。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鱼腥、汗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偶尔能看到镖师与排帮的汉子在街上相遇，双方虽然不至于立刻动手，但那互相审视、充满戒备的眼神，以及周围行人下意识避开他们的动作，都显示出两者关系的不睦。
陆云霁眉头微蹙，神识悄然散开，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细微情绪和对话碎片。
“…听说了吗？前天金鳞镖局又有一批货在鬼见愁那段水道被截了！人货两空！”
“…嘘！小声点！排帮的人就在那边…”
“…这月第几起了？再这样下去，镖局联盟怕是要和排帮开战了…”
“…怪事，排帮虽然霸道，以往做事也没这么绝啊…”
“…谁知道呢…这世道…唉…”
零星的议论传入耳中，陆云霁心中微沉。
看来二师兄所在的这座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百味楼果然很好找，就在下城最热闹的临江大街上，一座三层高的木楼，飞檐翘角，看起来颇为气派。
此刻虽已近中午，但楼里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桌。
一个伙计正无精打采地擦着桌子。
唐小柒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深吸一口气，夸张地喊道：
“哇！好香啊！这就是二师兄的手艺嘛！我闻到了！”
那伙计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三个生面孔，尤其是打头一个俏丽活泼的少女，愣了一下，忙迎上来：
“三位客官，用饭还是住店？”
“我们找林清晏林师兄！”
阮喃喃小声说道。
“找掌柜的？”
伙计打量了他们一眼，
“掌柜的这会儿…估计还在后院歇着呢。您几位是？”
“你就说，他家老五和老六来了！”
唐小柒抢着回答，还故意冲陆云霁眨了眨眼。
伙计狐疑地看了看气质出尘却脸色冷淡的陆云霁，又看了看两个小姑娘，还是转身跑进了后院。
没过多久，后院就传来一阵慵懒的、拖着脚步的声响。
随即，一个身影出现在后门通道处。
人穿着一身宽松的月白寝衣，外头随意罩了件青色长衫，衣带系得松松垮垮。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额前。
他眉眼疏朗，带着几分未睡醒的朦胧笑意，整个人透着一股闲散慵懒、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气质。
不是二师兄林清晏又是谁？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堂中三人。
当看到陆云霁和阮喃喃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朦胧笑意加深了几分，如同春水泛波。
“哟。”
他开口，语速缓而带笑，如同温软的糯米团子，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无忧谷最乖的老五和最…活泼的老六给吹到这穷山恶水来了？”
他的目光在陆云霁身上特意多停留了一瞬，带着几分戏谑：
“小五啊，一路能把小六安稳带来，不错不错，没给师兄丢脸。”
显然，他对陆云霁能克服社恐，平安把小师妹带到这来，感到很满意。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一旁眼睛滴溜溜转、一脸讨好笑容的唐小柒身上，眉梢微挑：
“嗯？还附赠了一个…这么热闹的小丫头？这又是哪一出？”
陆云霁看到熟悉的二师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虽然面对调侃还是有些不自在，但终究是自家人。
他微微颔首，低声道：
“…二师兄。”
“二师兄！”
阮喃喃则像是找到了依靠，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有满肚子的委屈和惊吓想倾诉。
唐小柒立刻上前一步，笑容灿烂得晃眼：
“您就是林师兄吧！常听喃喃师妹提起您，说您厨艺天下无双，为人更是潇洒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叫唐小柒，是喃喃新认识的好朋友！暂时…暂时来投奔您的！”
林清晏听着这一长串夹着蜜糖的马屁，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几分了然和玩味。
他慢悠悠地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又打了个哈欠，才懒懒道：
“行了行了，少给我灌迷魂汤。看你们这风尘仆仆、一副被狗撵了的模样…说吧，惹什么麻烦了？”
他的目光看似慵懒，却精准地扫过陆云霁略显疲惫的眉眼、阮喃喃惊魂未定的小脸，以及唐小柒那灿烂笑容下隐藏的一丝紧张。
陆云霁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唐小柒却已经忍不住，压低声音，飞快地将事情经过——
从她偷跑出唐门，意外撞破七长老交易“阎罗泣”，到被追杀，遇到陆云霁和阮喃喃，一路逃到锦绣城——
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昨夜山神庙和河滩的具体细节。
林清晏原本慵懒的神色，在听到“阎罗泣”和“唐门长老”时，渐渐收敛起来。
他坐直了身子，眼中那抹朦胧睡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锐利。
“…阎罗泣？”
他轻轻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还牵扯到唐门内斗…这麻烦可真是不小。”
他看了一眼窗外街道上偶尔走过的、眼神警惕的镖师和排帮弟子，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得，你们还真是会挑时候。这锦绣城最近啊，本身就是一锅快要煮开的滚油，你们这滴冷水滴进来，怕是真要炸锅了。”
他站起身，对那伙计吩咐道：
“去，把后院东厢房收拾出来，再让厨房弄些吃的送过去，要清淡些的。”
然后他对陆云霁三人招招手：
“走吧，别在这杵着了，先进去歇歇脚，吃点东西。具体怎么回事，慢慢说。”
他领着三人向后院走去，步伐依旧透着那股子懒散劲儿，但眼神却已完全不同。
麻烦上门了。
而且，这麻烦似乎还和锦绣城本身的风雨，隐隐联系在了一起。
林清晏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玩味和无奈的弧度。
这平静的日子，怕是到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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