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好自为之。”
四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荔心中漾开久久不散的涟漪。变天，好自为之。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暗示着风暴将至，也隐晦地指向了风暴过后可能的安排。苏荔不敢深思这安排的具体含义，是继续作为有用的影子存在，还是……某种形式的安置？她只知道，在这最后的暴风雨来临前，她必须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机会很快到来。年关将近，王府内外事务繁杂，而夺嫡之争已进入最微妙的关头，任何细微的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胤禛变得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周身散发着冰冷的低气压。粘杆处的心腹频繁出入，书房内的密谈也越发频繁和压抑。
这日，胤禛将一份名单扔在苏荔面前，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年底宫中赐宴，王府需进献的礼单，还有各处庄子的年贡核算，账房和管事们互相推诿，弄得一团乱麻。你去看看，三日之内，理出个头绪来。”
这并非军国大事，却是考验细致、耐心和协调能力的繁琐俗务，以往由福晋乌拉那拉氏主持中馈时打理，如今福晋称病静养，事务便落到了几个管事嬷嬷手中，显然出了纰漏。将这摊事交给苏荔，既是无奈之举，也是一种更深入的试探——考验她处理实际庶务的能力，以及……在府中微妙人际关系中的平衡之道。
苏荔心中明了，这是展示“行政管理能力”的关键时刻。她恭敬领命，没有多余言语。
接下差事，她并未立刻去账房或管事处指手画脚，而是先向胤禛身边的老太监恭敬请教了往年惯例和各位管事嬷嬷的性情背景。然后，她拿着令牌，先是低调地调阅了往年的账册和礼单存底，默默熟悉流程和标准。接着，她以“奉王爷之命，协助核对”为由，分别拜访了几位关键管事嬷嬷，态度谦和，只问不解，将堵塞的环节和争执的焦点一一摸清。
她发现，问题核心在于资源分配和责任界定不清，加上年关事忙，各方都存了偷懒卸责的心思。苏荔没有急于裁决谁对谁错，而是根据往年惯例和现实需求，重新梳理了一份清晰的流程单和物资分配方案，将每项任务的责任人、完成标准、时限和所需资源列得明明白白。她避开了容易引发争议的“削减”字眼，而是巧妙地用了“优化调配”、“按需核准”等说法。
方案草成，她并未直接公布，而是先呈给胤禛过目。胤禛浏览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份方案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既维护了王府体面，又堵住了浪费和推诿的漏洞，更难得的是，用语老练，充分照顾了各方颜面，执行阻力会小很多。
“依此办理。”他朱笔批了两个字，算是默许。
有了王爷手谕，苏荔再去协调便有了底气。她召集相关管事，并不以钦差自居，而是以“奉王爷令，与各位嬷嬷共同厘清年底庶务，以便大家轻松过年”的姿态，将方案娓娓道来，遇到异议，便拿出往年账册或王府旧例温和解释，必要时才抬出王爷批示。她语气始终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几天下来，竟将一团乱麻理顺了七七八八，礼单和年贡核算也重新走上正轨。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胤禛眼中。他看似不过问，但每日都有心腹将苏荔的言行举止详细回报。听到她如何化解矛盾、如何推动事务，他冷硬的嘴角偶尔会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丫头，不仅有点歪脑筋，处理俗务竟也颇有章法，懂得借势而不骄横，细致而不琐碎，确是个……可用之才。
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一场大雪覆盖了京城。胤禛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份密报，已是亥时。窗外雪光映照，室内炭火噼啪，更显寂静。他感到一阵罕见的疲惫和……孤寂。夺嫡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身边看似簇拥者众，但能真正说几句心里话的，几乎无人。
鬼使神差地，他吩咐道：“唤苏荔过来。”
苏荔踏雪而来，鬓角沾着雪花，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恭敬行礼。
“会下棋吗？”胤禛指着窗边小几上的一副残局，是象棋。
苏荔一愣，谨慎答道：“略知皮毛，不敢在王爷面前卖弄。”
“无妨，陪本王手谈一局。”胤禛已在棋枰一侧坐下。
苏荔只得在他对面坐下。棋局开始，胤禛落子如飞，攻势凌厉，带着他一贯的杀伐果断。苏荔步步为营，防守谨慎，偶尔在看似不起眼处埋下暗手。她棋力远不如胤禛，但思路奇诡，有时弃子争先，有时围魏救赵，竟也守得一时周全。
弈至中盘，胤禛一子落下，形成绝杀之势，淡淡道：“你输了。”
苏荔看着棋局，确实已无回天之力，便投子认负：“王爷棋艺高超，奴婢佩服。”
胤禛却并未立刻收拾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忽然问道：“方才那一手‘弃车保帅’，看似壮士断腕，实则保留了反击的种子。你行事，也常如此吗？”
苏荔心中微震，知他意有所指，低声道：“奴婢不敢。只是有时……退一步，或可见更宽广天地。若处处争强，恐力竭而亡。”
“退一步？”胤禛抬眼，目光锐利，“若敌人趁势追击，当如何？”
“示敌以弱，亦可骄兵。”苏荔想起历史上的诸多典故，“待其懈怠，或可一击制胜。关键在于……忍耐的功夫，和出击的时机。”
“忍耐……时机……”胤禛喃喃重复，手指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将”棋，目光变得幽深，“谈何容易。世人只见雷霆手段，谁人知其中煎熬。”这话，已近乎感慨，超出了主仆的界限。
苏荔不敢接话，室内只剩炭火燃烧的细响。雪光透过窗纸，映得胤禛侧脸轮廓分明，那常年冰封的眉宇间，竟流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孤独。
良久，他忽然又问：“若有一日，身处至高之位，却举目皆敌，当如何自处？”
这个问题太过凶险，直指帝心！苏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答道：“奴婢愚见，至高之处，亦是至寒之所。或许……无需举世皆亲，但求问心无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方是根本。至于身边……或许……需有二三真正可信、可用之人。”她这话，已是极其大胆。
“可信？可用？”胤禛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苍凉，“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他话虽如此，目光却再次落在苏荔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前这个女子，来历不明，满口“谬论”，却屡屡能切中要害，行事亦有章法，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别无选择，只能依附于他。这或许，就是一种畸形的“可信”？
这时，苏荔因屋内炭火太旺，微微觉得有些热，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开黏在颈侧的一缕碎发。她腕骨纤细，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女子特有的柔美，与平日讨论政务时的沉静判若两人。这个细微的、完全无心的动作，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了胤禛沉寂已久的心湖。
他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白皙的脖颈和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端起早已冷掉的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竟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涟漪。他忽然发现，除去那些“歪理”和才干，她也是个……年轻姣好的女子。
“夜深了，你退下吧。”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是，奴婢告退。”苏荔如释重负，起身行礼，悄然退出了书房。
胤禛独自坐在棋枰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久久未动。苏荔最后那个拂发的动作，和她关于“可信之人”的话语，交替在他脑中回响。这个神秘的女子，如同这雪夜中的一点微光，既带来了不安，也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期待。
“或许……是该给她个名分了……”一个模糊的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划过他的脑海。不是在事成之后作为奖赏，而是……在暴风雨来临前，为她，也为自己，寻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庇护所和……牵绊。
几日后，胤禛召见苏荔，交给了她一项新的、更为核心的任务——协助整理粘杆处近年来收集的、关于京城各部院官员的“考绩密档”。这已不再是王府庶务，而是触及权力核心的机密！苏荔心中巨震，知道这意味着她已真正踏入了风暴眼的核心边缘，也意味着，胤禛对她的信任和依赖，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她更加谨小慎微，日夜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以其超越时代的归纳整理能力，将杂乱的信息分门别类，提炼要点，甚至绘制出人物关系图谱，使胤禛能更直观地掌握朝中动态。她的价值，在无声无息中，不断叠加。
时间悄然滑入康熙六十一年。正月刚过，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了整个京城。畅春园传来的消息时好时坏，宫中的气氛诡异莫名。胤禛进出宫禁越发频繁，神色也日益凝重。
这晚，苏荔正在灯下核对档案，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王府大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却难掩惊惶的禀报声！
苏荔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她走到窗边，悄悄掀起一角帘幕向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几个穿着斗篷、身影矫健的粘杆处侍卫，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宫中服饰的太监，正疾步穿过庭院，直奔胤禛的书房而去！那太监的身影，在灯笼的光晕下，显得异常醒目。
苏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认得那种服色，那是……御前的人！
来了！终于来了！
她紧紧握住窗棂，指甲掐入木头中。窗外，风雪更急，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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