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端王余波与北戎隐患的初步方略既定,东宫内的气氛虽依旧凝重,却多了几分有条不紊的沉稳。接连两日,萧景珩皆忙于接见臣属、部署人手,常常直至宫门下钥方才归来。沈静姝则一面熟悉东宫事务,协理内务,一面翻阅萧景珩特意让人送来的有关北境风物、边贸往来的卷宗,默默充实己见。
这日晚膳后,萧景珩难得早些回到了丽正殿。见沈静姝正对着一本户部旧年账册凝眉思索,便走上前,抽走她手中的册子,含笑道:“整日埋首这些,也不怕伤了眼睛。今夜月色颇佳,不如随我去园中走走,小酌两杯,松快片刻?”
沈静姝抬眼,见他眉宇间虽仍有倦色,但精神尚可,知他是想让自己放松,也心疼他连日操劳,便莞尔应下:“殿下相邀,敢不从命。”
初夏之夜,凉风习习,驱散了白日的些许燥热。东宫花园的凉亭内,早已有宫人悄然布置妥当。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爽口的小菜,并一壶温好的梨花白,两只白玉酒杯。亭角悬挂着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与天际那轮清辉皎皎的明月交相辉映。
二人屏退左右,相对而坐。萧景珩亲自执壶,为沈静姝斟了半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微微荡漾,泛起柔和光泽。
“尝尝,这是去岁江南进贡的,口感清醇,不易醉人。”萧景珩举杯。
沈静姝依言浅啜一口,果然入口绵甜,带着梨花的清雅香气,余味悠长。她放下酒杯,望向亭外月色下影影绰绰的花木,轻声道:“如此良辰美景,若能长久闲适,便是福气了。”
萧景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亦是感慨:“是啊,身在其位,方知闲适之难得。只盼早日海内升平,你我方能真正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转回目光,落在沈静姝被月色柔化的侧颜上,“这两日看你翻阅户部卷宗,可是有所得?”
提及正事,沈静姝神色微正,点了点头:“妾身确实有些想法,正想寻机与殿下商议。殿下可知,我朝岁入,盐课所占几何?”
萧景珩略一思索,答道:“约莫十之三四,乃是国库重要支柱。为何问起这个?”
“妾身查阅近十年盐课入库记录,发现数额虽有增长,却远不及盐引发放数量及民间用盐消耗估算之增幅。其中亏空,数额惊人。”沈静姝语气沉静,却抛出了一个沉重的话题,“端王虽倒,其所牵连之旧党,盘踞最深、获利最巨之处,恐怕并非仅在朝堂,更在这关系国计民生的盐政之上。”
萧景珩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锐利起来:“你的意思是,盐政积弊,甚至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严重?与旧党、乃至北戎都有牵连?”
“极有可能。”沈静姝分析道,“盐利之巨,足以供养私兵、结交权贵、甚至资敌。殿下请想,北戎境内缺盐,其获取食盐的渠道,除了边境零星走私,最大的来源是何处?若我朝盐政清明,盐引管控严格,北戎获取大量食盐的难度必将大增。反之,若盐政混乱,官商勾结,私盐泛滥,则北戎便可轻易获得稳定盐源,此消彼长,于我朝边防大为不利。”
她顿了顿,继续道:“且妾身怀疑,端王与北戎勾结,其中重要一环,或许便是利用盐政漏洞,为北戎输送利益,或借此洗敛巨额钱财,供养其党羽和死士。”
凉亭内静默片刻,只闻夏虫微鸣。萧景珩面色沉凝,指节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沈静姝这番话,无疑将他引向了另一个更为庞大、根系更为复杂的利益网络。铲除一个端王或许不难,但要撼动这依附在盐政之上的庞大蛀虫集团,绝非易事。
“你所言,甚是有理。”萧景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此前孤之精力,多集中于朝堂党争与边境军事,对盐政虽有耳闻其弊,却未想其竟与内外之敌关联至此,已成心腹大患。”他看向沈静姝,目光中带着探询,“你既提出此弊,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沈静姝早有准备,从容道:“盐政之弊,根源在于‘专商引岸’之制。盐引由朝廷发放,指定盐商在特定区域销售。此制本为便于管理,然日久生弊,盐引或被权贵垄断,转手牟取暴利;或与盐官勾结,以次充好、夹带私盐;更有甚者,伪造盐引,盗卖官盐。层层盘剥,国库受损,百姓亦承受高价劣盐之苦。”
“若要根治,非大刀阔斧改革不可。妾身浅见,或可试行‘票盐法’。”
“票盐法?”萧景珩第一次听闻此词,颇感新奇。
“正是。”沈静姝解释道,“简单而言,便是废除专商引岸旧制,在主要产盐区设立官督商办的盐课司。商人只需按章缴纳盐税,即可领取盐票,凭票至指定盐场购盐,而后可自由运销至任何非指定区域。朝廷只需掌控盐场源头与盐票发放、税收环节,便可大幅减少中间盘剥,增加国库收入。同时,商人自由竞争,盐价或因之平抑,百姓亦可得利。私盐因无利可图,自然渐消。”
萧景珩听得极为专注,眼中光芒闪动。沈静姝此法,无疑是试图打破现有的利益分配格局,将盐利尽可能收归国有,并借助商人力量疏通盐路。其思路之新颖,胆魄之宏大,令他心惊,更令他欣喜。
“此法……甚妙!”他沉吟良久,方抚掌赞叹,“若能推行,确可从根本上革除积弊。然,触动利益甚巨,其中阻力,恐怕比铲除端王更为惊人。那些依靠旧制牟利的皇亲国戚、世家豪强、地方官吏,必会群起而攻之。”
“殿下所虑极是。”沈静姝点头,“改革不可一蹴而就。妾身以为,或可先行试点。选取一两个盐政尤其败坏、且旧党势力相对薄弱的产盐区,如……两淮或长芦,由殿下选派绝对信任的能臣干吏前往,推行票盐法试点。若试点成功,成效显着,再逐步推广至全国,则阻力会小很多。同时,需辅以严刑峻法,严厉打击私盐、贪腐,以儆效尤。”
月光下,沈静姝眸光坚定,侃侃而谈,将一项可能影响国运的重大改革,初步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萧景珩深深地看着她,心中激荡难平。他举起酒杯,郑重道:“姝儿,得你为妻,实乃景珩之幸,更是大周之幸。这票盐法,孤记下了。待北戎之事稍有眉目,边境暂稳,孤便着手筹备此事。试点之地……长芦盐场离京畿较近,或可优先考虑。”
沈静姝亦举杯,与他轻轻一碰:“妾身愿与殿下,共担风雨。”
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残酒饮尽。月色如水,流淌在亭间,也流淌在彼此心意相通的心田。国事家事,天下事,仿佛都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找到了共同前行的方向。
又闲话片刻,夜露渐重,萧景珩恐沈静姝着凉,便与她一同返回寝殿。
梳洗罢,并肩躺下。萧景珩握着沈静姝的手,低声道:“盐政之事,千头万绪,还需从长计议。你今日所言,已为孤打开一新局面。只是,又要辛苦姝儿,日后怕是要多劳心此类庶务了。”
沈静姝侧身面向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轻声道:“与殿下并肩,看这江山社稷在手中一步步变得更好,妾心之所向,甘之如饴。”
萧景珩心中一暖,将她揽入怀中。窗外月影西斜,殿内一片安宁。改革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生。而他们的命运,也在这不断的谋划与前行中,愈发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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