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远离官后的居所,安排在县衙后街一处僻静的小院。原是某位致仕老吏的宅邸,青砖黛瓦,古木参天,陈设简单,唯有满架书籍和一方旧砚,昭示着主人曾经的志向。他脱下官袍,换上一袭半旧的深色棉袍,每日里,或是在院中负手漫步,凝视着墙角那株老梅绽出的新蕊;或是坐在书房窗下,安静地翻阅古籍,偶尔提笔批注;又或是到院中一小块开辟出的菜畦,亲手侍弄些冬蔬。在外人看来,这位昔日的“杜青天”,似乎真已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然而,平安县的每一丝波动,都未能逃过他看似平静的眼眸。他虽足不出户,但红姑手下的暗卫,会定时将县内重要动向、市井流言、乃至周边官军异动,以最隐秘的方式呈报于他。小丫、狗蛋、李火火等人,也常借送菜、问安之名前来,言谈间不免提及县中难处。杜明远从不直接指示,往往只是静静聆听,偶尔问上一两句关键,或是在他们困惑时,讲一段历史上的类似典故,譬如西汉初年萧规曹随,或是本朝某位能吏治理水患的旧事。他不再发号施令,那沉稳的目光和淡然的话语,却总能让来访者焦躁的心安定下来,并从中品咂出几分深意。
石磐更是这小院的常客。几乎每隔三两日,他必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提一盏灯笼,悄然叩响小院的角门。杜明远总会备好一壶粗茶,两人对坐,灯下长谈。石磐会将县中政务、遇到的难题一一禀报,从春耕种子短缺,到某乡大姓为田界纠纷几乎械斗,再到如何应对赵光弼不时派来的、名为“联络”实为探查的使者。杜明远多数时间只是倾听,待石磐说完,方缓缓开口。他不给具体答案,而是启发石磐思考:“此事关键在何处?”“若依《大明律》,当如何处置?若顾及乡情,又当如何变通?”“昔日欧阳公治理沔阳,遇此类事,是如何权衡的?” 有时,他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方志或笔记,指出某段记载,让石磐自己参详。
一次,石磐为如何安抚几位因战事受损、要求县衙赔偿的乡绅而烦恼。杜明远听罢,沉吟片刻,道:“石头,你可记得《道德经》中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有时,看似退让,实为进取。乡绅所求,不过利也。县库空虚,直接赔偿力有未逮,可否许之以利,例如,准其家族子弟优先入义学,或允其承包来年某段官道修缮之工程,使其利与县政绑定?如此一来,彼之私利,或可转化为公器之用。” 石磐闻言,豁然开朗,依计而行,果然平息了纷争,还将乡绅势力纳入了县政建设的轨道。
杜明远的存在,如同一棵大树的根系,深埋于地下,无声无息,却为地面上的枝叶输送着水分和养料。他的智慧与经验,通过石磐的施政、通过核心成员的默契,悄然渗透到平安县的肌理之中。小丫在拓展商路时,会想起杜明远曾说“与人分利,方能长久”,故在谈判中更注重互惠,赢得了几个关键商号的信任。狗蛋在整顿义学时,记起杜公教诲“有教无类,然需因材施教”,大胆改革学制,增设算学、农工技艺等实用科目。李火火训练乡勇,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以往只重勇力的作风,加强了纪律和协同,因为杜明远曾点评“乌合之众,一冲即散;节制之师,方能持久”。
更重要的是,杜明远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百姓们知道,杜公虽不在县衙,却仍在城内,仍在关心着他们。这种认知,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稳定力量。当有人散播流言,说石磐年轻不堪大任时,总会有老者斥道:“休得胡言!石举人是杜公亲手栽培的,杜公还在看着呢!” 当有胥吏试图敷衍塞责时,会感到背后仿佛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在注视,不得不收敛几分。杜明远“为民请命,舍官保民”的事迹,已被狗蛋编成鼓词,由说书人在茶肆传唱,其清名与气节,愈发深入人心,成为一种无形的道德标杆和凝聚力源泉。
然而,这无形的力量,亦有其局限。杜明远深知自己身份敏感,任何过于明显的干预,都可能被外界解读为“退而不隐,遥控县政”,成为政敌攻击的口实。因此,他极度谨慎,几乎从不主动过问具体事务,所有建议都需经石磐消化吸收后,以石磐自己的名义发出。他更像一位藏身幕后的导演,精心布局,点拨关键,却将舞台完全让给了年轻的继承人。这种间接的影响力,如同春雨润物,细腻而持久,但在面对外部骤起的狂风暴雨时,是否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当赵光弼失去耐心,当朝廷中枢政策再生变数,这源于精神领袖的无形力量,能否转化为足以抵御刀兵的现实屏障?杜明远自己,也常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寂寥的星空,陷入沉思。他点燃的不灭星火,能否真的照亮平安县最黑暗的长夜?答案,依然悬于未来莫测的风云之中。
喜欢糊涂县令贾清廉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糊涂县令贾清廉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