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灶火将熄未熄。我合上最后一册兵档，指尖在页角压了片刻，抬眼看向帐外。天光微明，营中已有炊烟升起，马嘶低沉。
“绿芜。”我开口，声音略哑，却不拖沓，“传令回宫。”
她递来旧棉袍，我披上起身，未再多言。走出营帐时，萧绝已带人在外候着，十骑皆裹蹄而立，静如石像。我们一路无话，穿过城门、宫道，直至御极偏殿前下马。
内侍捧水而来，我净面换衣，素银纹常服贴身裁剪，不饰珠玉。镜前束发时，绿芜低声禀：“金元宝已在偏殿外候了半刻。”
“让他再等一盏茶。”我坐定案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锭，搁在砚台旁。这是苏家上月进贡的样式，成色足，分量沉，每一块都刻着细密暗纹——天下七大商族的金器各有标记，我早已烂熟于心。
一刻后，金元宝入殿。
他行礼如仪，动作圆滑得近乎油润，眼角却不住打量我的神色。我未让他平身，只把玩那枚金锭，淡淡道：“昨夜我在西大营喝了一碗糙米粥，听几个老兵说，粮价涨了三成。是你家商队压仓所致？”
他额头沁出薄汗，连忙摇头：“陛下明鉴！臣岂敢哄抬军粮？实因北境战后道路损毁，运力紧缺，供需失衡……”
“所以你说，你能通路？”我打断他，语气轻缓，却将话头递了过去。
金元宝眼神一亮，立即接住：“臣愿举全族之力，打通南岭至朔云口七条商道，专供军需物资！粮秣、铁器、药材、寒衣，皆可调度及时，绝不误前线一日之需！”
我微微侧首，似在思索。他见状，胆子渐壮，索性跪地叩首：“只求朝廷许金家在盐铁专营一事上……略开方便之门，容我族参与竞标，凭实力承揽份额。”
殿内寂静。
我缓缓放下金锭，指尖轻敲案角三下。三日前，他在东角门献蜜橘，鞋底沾红壤，与敌国细作低语；两日前，我截获其府中密信，提及“断崖营所需箭簇已备齐，待价而动”。他以为自己藏得好，却不知每一笔账、每一次出入，早已记入暗簿。
如今他主动送上门来，倒省了我设局引蛇。
“你有此心，朕甚欣慰。”我终于开口，语气温和，“不如这样——你牵头组建‘军资协运司’，统筹民间物资调度，朕亲授铜符，百官须予配合。”
金元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狂喜。
他还未及谢恩，我话音一转：“但凡经手货物，每批清单、运输路线、验收记录，须三日一报。由摄政王府与户部联合核查。若有虚报延误，或私挪军资，按军法论处，株连九族。”
他笑容微滞，随即恢复如常：“陛下所虑极是，臣自当恪守规矩。”
绿芜适时上前，呈上文书草案。金元宝接过粗略扫视，目光落在其中一条款上：允许金氏商号优先承揽三成军需订单，并享通关免税便利。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连忙跪地领旨。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我点头，命人取来铜符。黄铜铸就，正面刻“军资协运”四字，背面嵌暗码纹路，唯有中枢密档方可验真。他双手接过，捧于胸前，仿佛握住了通往权势核心的钥匙。
“去办吧。”我说，“三日后，我要看到第一批寒衣运抵西大营，五千套，不得少一件。”
“是！”他应声而起，脚步轻快地退出偏殿，背影几乎带着雀跃。
待殿门合拢，绿芜低声问：“他真会老老实实做事？”
“不会。”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扇。晨光倾落，照见金元宝步下台阶的身影。他边走边低头摩挲铜符，唇角微动，似在默念什么。
他在算账。
我看得分明——商人逐利，从不做亏本买卖。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必是已盘算好如何借机囤积居奇、虚报成本、夹带私货。甚至可能，早已与某些边军将领暗通款曲，准备从中渔利。
正因如此，我才给他这把钥匙。
“盯死他的每一笔进出。”我对绿芜说，“尤其是南岭以西的七条道。另派两名懂账的暗卫，混入‘协运司’做文书。”
“是。”
我又看了眼案上那份协议，指尖划过“三日一报”四字，轻轻一笑。
你以为得了便宜，实则踏入牢笼。这铜符不是通行证，是锁链；这差事不是恩典，是监工鞭。
等你动手那天，才是我收网之时。
偏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小内侍捧着托盘走近，上面覆着红布。他低声禀报：“金大人临走前留下这份礼单，请陛下过目。”
我未接，只道：“打开。”
红布掀开，是一对青玉貔貅，雕工精细，寓意招财守财。底下压着一张纸，写着几行小字：
＞ 南岭道冻土未化，宜改走泸溪谷；
＞ 朔云口东十里有废弃驿站，可作中转仓；
＞ 臣已调集三百辆板车，随时待命。
我盯着那几行字，忽然笑了。
好一个金元宝。
你以为这是示忠，实则是试探——你在告诉我，你知道哪些路能走，哪些仓可用。你在炫耀你的资源网络，也在暗示我能耐有限，离不开你。
可惜啊。
这些路、这些仓，早在三年前我就让人绘成了图，藏在兵部密档第七层。你今日所献之策，不过是我故意漏出的旧棋。
“回他。”我说，“泸溪谷可行，准用。中转仓选址妥当，赏银五百两。三百板车即刻登记造册，车夫须持路引，每车编号备案。”
小内侍领命而去。
我转身回到案前，提笔在协议副本末尾添了一句：
“凡协运司所属人等，出入宫门皆由西华门查验，脚底须过泥盘，随身不得携带未封蜡文书。”
写罢，吹干墨迹，将纸压在金锭之下。
窗外，金元宝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道尽头。
殿内香炉轻吐一缕烟，我端起冷茶饮了一口，喉间微涩。
下一步，就看你敢不敢动那批“损耗”的药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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