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长孙家庆那张熟悉温润的脸，此刻却如同恶鬼的面具，深深烙在李承乾的瞳孔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朝夕相伴、倚为心腹臂膀的表兄，竟然是多年前就该尸骨无存的杨玄纵？！
是织就滴血蜘蛛网、掀起腥风血雨的幕后黑手？！
“表兄？”
李承乾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干涩、颤抖，带着被最信任之人捅穿心窝的剧痛和不敢置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理智的浮木。
“太子殿下，”
“长孙家庆”或者说，杨玄纵，缓缓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李承乾听了十几年的温和平静，甚至嘴角那习惯性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都没有丝毫改变。
然而，正是这份诡异的熟悉与平静，在此刻显得无比阴森恐怖！
他随手将手中那层轻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丢在冰冷的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或者，我该称呼您，陛下，”
杨玄纵的目光转向李世民，那眼神幽深邃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掀起了沉积数十年的黑色波澜。
那潭底翻涌的，不再是伪装出的温顺与忠诚，而是刻骨的冰寒与沉淀了无尽岁月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
“陛下，您这一手‘灯下黑’，藏得可真深啊。臣，不，草民杨玄纵，在您眼皮底下，装了这么多年的乖顺家犬，竟不知您早已识破。”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刮在人心上。
李世民负手而立，站在石室入口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的平静，仿佛眼前揭开的不是惊天秘密，而是一盘早已洞悉走向的棋局。
他淡淡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杨素之子，才智卓绝，岂会轻易湮没于乱世烽烟？隋炀帝大业九年你们兄弟几个围攻东都洛阳失败，尸山血海，‘杨玄纵’的名字赫然在死亡主将名录之首。朕收到消息后，一个字都不信。”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时光尘埃，直刺杨玄纵的灵魂深处：
“所以，朕登基之初，便密令百骑司和丽景门，穷搜天下。重点便是你杨氏一族，尤其是你杨玄纵一脉有可能存活的旧部、亲眷、乃至容貌相似的少年！”
杨玄纵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嘴角那抹习惯性的笑意第一次变得僵硬。
李世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继续砸下：
“长孙顺德（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叔父，长孙家庆名义上的祖父）在山东道‘偶遇’并收留的那个父母双亡、聪慧伶俐的‘遗孤’，其入府的时间、地点、年纪，与你‘杨玄纵’若苟活于世应有的年纪，推算下来，太过巧合！巧合得就像是精心编撰的话本！”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从那一刻起，你杨玄纵，或者说‘长孙家庆’，就在朕的棋盘上落了子。朕留着你，就是想看看，你这颗‘灯下黑’的棋子，究竟想下多大一盘棋。”
真相如同冰水浇头！
李承乾只觉得浑身冰冷！
原来父皇早就知道！
知道长孙家庆的真实身份！
知道这颗致命的棋子就埋在自己身边！
这么多年！
父皇一直冷眼旁观，放任这条毒蛇潜伏在自己身侧，看着他成长，看着他接近储君，看着他编织那张致命的蛛网？！
一股被至亲之人当作棋子的巨大悲愤和刺痛，瞬间席卷了李承乾！
他看向李世民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受伤和无声的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
“哈哈哈！”
杨玄纵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低沉沙哑，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终于释放的癫狂和苍凉。
他不再伪装那份温润如玉，眼神变得锐利而怨毒，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直刺李世民！
“好！好一个千古明君李世民！果然算无遗策！视天下英雄如掌上棋子！”
他猛地止住笑声，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火：
“不错！我是杨玄纵！前隋司徒杨素之子！‘蜘蛛’，便是我亲手所创！网罗天下不甘李氏篡国的隋室旧臣、忠义遗孤！洛水漕运？呵，那不过是维持组织运转、收买人心、安插眼线的钱袋子！”
“韦氏？他们贪婪又愚蠢，自以为攀上前朝观国公杨恭仁就能重振门楣，不过是些被利用的可怜虫！杨恭仁？他算什么东西！”
“一个早已被吓破胆、只会在佛前忏悔的废物！真正的力量，在地下！在那些被你们遗忘的角落！在为前隋殉难的英烈后代心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悲愤：
“李二郎！你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窃据九五！这煌煌大唐的基业，哪一寸土地，不是用隋室的血、用我杨家的血染红的？！你以为屠刀能斩尽所有仇恨？你以为假仁假义能抹平累累血债？！”
“不！仇恨的种子早已深埋！它会在黑暗中发芽，在你最得意的时候，长出致命的毒藤！‘仇恨是埋在灰烬下的火种，风吹一次，就旺一分。’ 李唐的江山，注定要在亲族相残的血污中崩塌！”
“我杨玄纵隐忍这么多年，就是要看着你李世民，看着你最疼爱的儿子，看着你苦心孤诣选定的继承人，如何一步步走向疯狂、猜忌、最终自相残杀！万劫不复！”
他怨毒的目光猛地扫向脸色苍白的李承乾，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
“你以为是谁引导你去查洛水？你以为是谁让你发现裴矩留下的线索？你以为韦氏别院那些精心炮制的‘证据’是为了扳倒韦家？不！那是我，你信任备至的表兄！”
“亲手为你铺设的阶梯！通向地狱的阶梯！是为了让你成为亲手点燃李唐兄弟阋墙、父子相疑这把滔天大火的那根薪柴！看着你被构陷、被怀疑、被禁足，看着你父子离心，真是痛快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李承乾的心上！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推动都是这个潜伏在自己身边最深的毒蛇，一手导演！
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探查，都不过是沿着他精心设计的剧本在表演！
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屈辱和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冰冷，让李承乾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死死盯着杨玄纵那张扭曲狂笑的脸，握剑的手因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
“是够痛快。”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极地的寒风，瞬间冻住了杨玄纵脸上所有的疯狂和得意。
说话的是李世民。
他从石室的阴影里缓步走出，站到了夜明珠的光晕之下。
脸色依旧平静，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却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那怒焰之下，更隐藏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冷酷到极致的锋芒！
他盯着杨玄纵陡然僵住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落：
“杨玄纵。”
“你真以为…”
“朕留着你这颗毒棋这么些年…”
“仅仅是为了看你演戏？”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残酷、极其冰冷的弧度：
“你真以为…”
“朕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妹妹…”
“杨玄瑛？”
“杨玄瑛”三个字，如同三根无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杨玄纵所有坚固的伪装！
刚才还沉浸在复仇快意中的杨玄纵，脸上的狂笑和怨毒如同被冻住的水墨画，瞬间凝固！
随即，那双深如寒潭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针尖，爆发出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骇然与惊恐！
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震，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
“不，不可能。”
杨玄纵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镇定和伪装，只剩下破碎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嘶鸣和绝望的否认！
“她早就死在大业九年围攻东都洛阳失败的战火里了！你骗我！你在骗我！！”
“死了？”
李世民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粉碎一切幻想的残酷，
“你怎么确定她就死了？你读能苟活至今，难道‘杨玄瑛’不能重生在战火中？”
他看着杨玄纵瞬间崩溃的脸，眼神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掌控生死的帝王冷酷，
“她没死。活得很好。就在朕伸手可及的地方。”
李世民的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将杨玄纵所有的复仇意志、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隐忍伪装，轰然击碎！
妹妹！
杨玄瑛！
那个他以为早已在战乱中化为枯骨、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血脉至亲！
竟然一直就在仇人手中？！
多年的忍辱负重，处心积虑，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最残酷、最可笑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的猎人，却不知从一开始，自己最致命的软肋，就被对手死死捏在掌心！
巨大的绝望和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杨玄纵彻底淹没！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只剩下一个空荡的躯壳。
“噌啷——！”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压抑到极致的雷霆，骤然打破了石室中死一般的沉寂！
剑光如秋水乍寒！
李承乾拔剑了！
三尺青锋，带着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滔天愤怒和得知真相后的凛冽杀机，稳稳地指向了靠着石壁、失魂落魄的杨玄纵！
剑尖距离杨玄纵的咽喉，不足三寸！
锋锐的寒气，刺激得杨玄纵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
李承乾的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亲近与儒雅。
他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被欺骗戏耍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写满绝望的脸，所有的震惊、痛苦、被愚弄的屈辱，最终都化作了嘴角一抹冰冷刺骨的冷笑：
“表兄…”
“或者，孤该叫你…”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地砸在杨玄纵的心上：
“杨！都！督？”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死死锁住杨玄纵涣散的眼瞳：
“策划洛水漕运，构陷东宫，挑拨天家父子…”
“你这盘棋…”
“从十六年前混入长孙家开始…”
“就开始落子了吧？！”
“杨都督”三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碾碎了杨玄纵仅存的侥幸！
李承乾洞悉了他所有的布局根源！
十六年！
从踏入长孙府门的那一刻起，复仇的棋局就已启动！
这盘棋，他下了十六年，耗尽心血，自以为天衣无缝！
却不知棋局之外，执子的猎人，早已锁定了他的命门！
“轰——！”
就在这时！
一声凄厉到极点、仿佛能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如同锐利的冰锥，猛地从石室上方、从紧闭的甬道入口外、从那死寂的东宫庭院中，穿透厚重的石壁，狠狠地扎了进来！
尖叫声饱含着极致的恐惧和惊吓，如同看到了地狱降临！
李世民、李承乾、乃至失魂落魄的杨玄纵，瞳孔同时骤然收缩！
变故陡生！
李世民反应最快！
他猛地转身，一步踏出石室，身影如电，冲向甬道出口！
李承乾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剑锋瞬间收回，瞥了一眼如同烂泥般瘫软在石壁下的杨玄纵，随即紧跟着父皇的身影，疾步冲上石阶！
沉重的铁木门被李世民一把拉开！
刺骨的夜风裹挟着庭院里嘈杂的惊呼和混乱，扑面而来！
父子二人旋风般冲出密室入口，站在了灯火通明的庭院之中。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腥风血雨的李世民和李承乾，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
只见庭院的尽头，那扇通往东宫外、高大沉重的宫门门楼之上—— 一个穿着紫色朝服的人影，如同一个破败的布袋，悬挂在宫门最高处的飞檐之下！
夜风呼啸，吹得那具身体如同秋千般，在空中无力地、晃晃荡荡… 晃荡… 晃荡…
宫门下方，几个守门的禁卫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闻声赶来的东宫侍卫和内侍们惊恐地围在远处，看着那悬挂在高空的身影，发出压抑的抽气和骚动。
摇曳的火把光芒，清晰地映照出那具尸体扭曲僵硬的面容！
是杨恭仁！
前隋观国公！
那个被杨玄纵斥为“废物”的老者！
而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 在杨恭仁那身紫色朝服的后背之上，一片淋漓刺目的猩红！
那是用鲜血，以近乎癫狂的笔触，涂抹上去的几个狰狞大字：
“棋终，人散”！
淋漓的鲜血顺着衣料褶皱蜿蜒流下，尚未凝固，在火光照耀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
“棋终，人散！”
李承乾死死盯着那四个鲜血淋漓的大字，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不祥的预感，瞬间将他吞噬！
杨玄纵就在石室！
那这自尽于宫门、留下血书的杨恭仁，又是谁布的局？
这盘棋真的终了吗？！
还是说那只真正的“蜘蛛”，依然隐于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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