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密室。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灯火被刻意压到最低，只在书案中央投下一团昏黄的光晕，将那枚冰冷的令牌笼罩其中。
非金非玉的材质在微弱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正面那个笔力千钧的“渊”字，如同深渊张开的巨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边缘细微的锯齿状纹路，以及背面那朵浅浅浮雕的萱草轮廓，在摇曳的光影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致命的诡秘。
李泰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反复摩挲着令牌边缘的锯齿和背面的萱草轮廓。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确认一个惊心动魄的真实。
他的脸上，狂喜如同岩浆在冰层下奔涌，试图冲破那层名为“理智”的薄壳，却又被更深沉的警惕牢牢锁住，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狰狞的冷静。
“萱草、野火、新芽---”
他低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
“好一个滴水不漏！这令牌是钥匙，也是锁链！ 萱草暗纹，便是确认身份的印记，更是提醒我们‘不经野火，哪见新芽’的暗示！这锯齿边缘---”
他猛地将令牌翻过来，让那朵萱草暴露在光下，眼神锐利如刀锋，
“怕不是仅仅为了好看吧？楚客，你精通百工，看看这锯齿，像什么？”
杜楚客早已屏息凝神观察多时，闻言立刻凑近，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
他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沿着那细微的锯齿纹路轻轻描摹，感受着那冰冷而独特的触感。
“殿下！”
杜楚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这绝非寻常装饰！其排列、深浅、角度，极其精密！更像是、像某种机括的咬合齿！或者---”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骇的光芒，
“是某种验证印信的母版！唯有与之完全契合的印信盖下，才能显出完整图形，证明号令的真伪！”
李泰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狂喜彻底吞噬，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覆盖。
他猛地攥紧令牌，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果然！老狐狸！既要借刀杀人，又防着我们过河拆桥！这令牌，是调动‘渊字令’旧部的信物，但这背面的萱草暗纹和锯齿边缘，便是他们确认号令真伪、以及我们无法彻底掌控他们的枷锁！他们认令，更认这独一无二的‘齿’和‘纹’！”
一丝冰冷的笑意在他嘴角绽开，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越谨慎，越说明这力量真实存在，且可用！”
他豁然起身，令牌在手中攥紧，如同握住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计划启动！目标——合江黑云寨！本王要这把‘野火’，烧穿大哥的乌龟壳！”
“杜楚客！”
李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
“属下在！”
杜楚客凛然应声。
“传令薛万彻！”
李泰目光如电，射向身姿挺拔的将领，
“让他的人，立刻动起来！第一，将我们之前仿造的那批‘前朝制式’箭簇、甲片残件，分批、隐秘地‘送’进合江县境！不要靠近黑云寨核心，就埋在进出山区的几条隐蔽小路附近，要‘自然’，要像是被人匆忙遗落或藏匿！”
“记住，埋的要像真的，藏的要比贼精！ 尤其那些甲片，务必留下几片与我们之前发现的、带有‘天策府早期试验工艺’特征的残骸相似的痕迹！”
杜楚客浓眉一挑，瞬间领会：
“殿下放心！我让薛万彻亲自挑选最精干的老斥候，扮作流民或山匪内讧后溃散，保证做得天衣无缝！埋藏点选在容易暴露又不易被彻底清理的位置，保证百骑司或者暗卫的人一去就能‘意外’发现！”
“很好！”
李泰点头，目光转向苏勖，
“苏勖！你的任务更关键！立刻动用我们在合江、乃至剑南道所有能控制的底层暗线——茶棚伙计、酒肆掌柜、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县衙里那些不起眼的胥吏！”
让他们‘不经意’地散播几条流言：就说最近山里不太平，有行踪诡秘的‘山客’频繁进出黑云寨那片废地！说那些人不像普通山匪，倒像是前朝逃散的贵人亲卫！说他们似乎在废寨深处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像是大批封存完好的前朝精良军械！”
“重点强调‘前朝’、‘贵人亲卫’、‘精良军械’这几个词！流言要像野草，见风就长，无孔不入！ 同时，给我盯死合江县令马周！我要知道他近期所有反常举动，见过什么人，调过什么物资，哪怕是一根钉子多用了，也要查清楚！”
苏勖眼中精光闪烁，迅速盘算着手中的暗棋：
“属下明白！流言会分成几个源头散出，相互印证，层层递进，保证在最短时间内形成风势！马周那边，我们安插在他身边那个管库房钥匙的老吏，是时候动一动了！”
部署完毕，李泰深吸一口气，看向两人，眼中跳动着冰冷的火焰：
“做完这两步，最关键的一环来了！如何让百骑司，甚至是父皇的暗卫，精准地‘发现’我们埋下的饵，并深信不疑这是太子勾结前朝余孽的铁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杜楚客和苏勖，最终落在那枚冰冷的令牌上，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疯狂的弧度：
“这枚‘渊字令’，就是最后的引信！本王要亲自‘下令’，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渊字令’旧部，去‘执行’这个任务！”
“什么？！”
杜楚客失声惊呼，脸色骤变，
“殿下！万万不可！这太冒险了！”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语速飞快，
“那些是什么人？是太上皇藏在暗处的刀！是前朝的孤魂野鬼！他们恨陛下入骨！我们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真会听令于这枚令牌？”
“万一他们看穿我们的意图，或者干脆将计就计，反咬我们一口，把我们也拖下水怎么办？甚至他们直接拿着这令牌去向陛下‘告密’，说我们伪造渊字令、构陷太子，那我们---”
他不敢再说下去，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
苏勖也眉头紧锁，沉声道：
“楚客所言极是！殿下，那些亡命徒，行事乖张，不可控！让他们去‘执行’，风险太大！不如我们的人自己动手，假扮成他们---”
“假扮？”
李泰嗤笑一声，打断苏勖，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你们以为父皇的百骑司和暗卫是吃干饭的？尤其是暗卫！他们对前朝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比我们了解得多！假扮？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细微的破绽，就能让我们万劫不复！”
他站起身，踱到阴影边缘，令牌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轻轻转动。
“他们恨父皇，恨得刻骨铭心！这份恨意，就是他们最大的软肋，也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李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
“这枚令牌，代表着‘渊’的意志，代表着他们蛰伏多年等待的复仇契机！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名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向父皇挥刀、同时还能重创太子的机会！复仇的毒药，裹上再甜的糖衣，饿鬼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他们岂会不用？岂能不全力以赴？”
他猛地转身，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幽冷的弧线，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杜楚客和苏勖：
“至于反咬，哼，本王难道会蠢到把身家性命寄托在一群疯狗的忠诚上？”
他走回书案前，拿起一支特制的、极其纤细的硬笔，又抽出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特殊纸张。
“楚客，”
李泰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用密文库里的‘乙字三号’密语写！内容很简单：”
他口述，宇文士及迅速记录：
“令：合江黑云，掘渊旧藏，曝于光下。务求百骑司见。事成，新芽沐东风。”
写完，李泰接过那张薄纸，亲自将其卷成极细的一束。
然后，他拿起那枚“渊字令”，目光落在背面那朵萱草浮雕上。
他伸出食指，用指甲极其精准地、沿着萱草花瓣的脉络，小心翼翼地刮下极其细微的一点点无色无味的粉末！
这粉末，竟是从那浮雕里刮出来的！
随后，他将这微不可查的粉末，均匀地涂抹在卷好的密信纸束表面。
“这---”
杜楚客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他们的‘暗记’！”
李泰冷笑，将处理好的密信纸束递给杜楚客，
“用我们最隐秘的渠道，确保送到他们手中！记住，送信之人，必须是我们随时可以‘消失’的死士！送出之后，立刻切断所有联系！同时，”
他眼中寒光爆射，
“苏勖！”
“属下在！”
“你的人，在流言散播开、合江暗流涌动之后，给我死死盯住百骑司和暗卫派往合江的探子动向！更要给我布下天罗地网，盯住任何试图接触我们埋下‘证据’的可疑人物！”
“记住！是任何！ 一旦发现‘渊字令’旧部的人出现，不要惊动！不要抓捕！给我像影子一样死死咬住！记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接触了什么人！尤其是---”
李泰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一字一句，
“在他们‘完成任务’，将证据‘暴露’给百骑司之后！”
苏勖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李泰的后手：
“属下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他们‘功成身退’之时，就是我们收网、将他们变成我们手中指向太上皇的利箭之时！他们碰过的‘证据’，就是他们存在的铁证！他们，就是太子勾结‘前朝余孽’的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杜楚客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李泰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心底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
这位殿下，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布局之深远，远超他的想象！
驱虎吞狼，还要剥下虎皮做成鞭子！
李泰拿起那枚“渊字令”，指腹缓缓擦过那个冰冷的“渊”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眼神却如同万载寒冰：
“去吧。这东风已起，本王这张弓，也该射出这致命一箭了。饵够毒，鱼才会咬钩；网够韧，才能捞起蛟龙！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密室的铁门无声滑开，杜楚客和苏勖带着各自的使命，如同融入暗夜的鬼魅，迅速消失。
李泰独自站在昏暗的光晕中，手中的令牌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整个棋局的命脉。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令牌背面那朵在幽光下模糊不清的萱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加深，如同深渊张开了微笑。
窗外，长安城的上空，厚重的乌云翻滚，沉沉压下。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随着青雀的振翅，拉开了序幕。
弓已张满，箭在弦上，目标——直指西南黑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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