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府的书房,沉静得能听见烛火舔舐灯芯的微响。
紫檀木的厚重与书卷的陈腐气息交织,构成一种无形的威压。
长孙无忌端坐矮榻,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白玉棋子,目光落在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仿佛那黑白厮杀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大事。
李承乾坐在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却悄然在袖中紧握。
他清楚,在这位舅舅面前,任何迂回都是浪费时间。
“舅舅,”
李承乾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开门见山,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姿态,
“承乾今日叨扰,实有一事相求。”
长孙无忌眼皮都没抬,依旧注视着棋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哦?太子殿下坐拥东宫,还有事需要求到我这老臣头上?倒是新鲜。”
这话听着随意,却像根软刺。
李承乾不为所动,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苦笑:
“舅舅说笑了。东宫虚名罢了。承乾所求,不过是些微末小事,偏偏这些小事,非得舅舅这位执掌吏部、洞悉百僚的天官点头,才能办得顺畅。”
“吏部天官?”
长孙无忌终于抬眼,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
“不过是替陛下、替朝廷打理些琐碎人事。说说看,什么‘微末小事’,值得太子殿下亲自跑一趟?”
他放下棋子,拿起温在泥炉上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为李承乾续了半杯茶。
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热气氤氲。
李承乾没有碰那茶杯,目光灼灼:
“剑南道,泸州,合江县。县令出缺,承乾想舅舅帮忙推荐安排一个可靠的人过去。”
“合江?”
长孙无忌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那地方穷山恶水,瘴疠横行,鸟不拉屎的边陲小县。殿下怎么突然对那种地方感兴趣了?安排人?安排谁?去那种地方,跟流放也差不了多少了。”
“正因为是穷山恶水,”
李承乾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
“才更需要一个真正能吃得苦、耐得烦、压得住地头蛇的‘能吏’去收拾局面!承乾身边,现在缺的就是这样的人选,即要忠心可靠,能力也要堪用。舅舅帮我挑选以后就让他去合江历练一番,磨磨性子,也替朝廷守好那西南一隅的安稳,岂非一举两得?”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舅舅放心,此人过去,只为地方安稳,绝无他意。当然,若舅舅肯成全,承乾也绝不会让舅舅白白费心。”
“将来,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一些‘新奇工坊’的进项上,承乾都愿与舅舅共享其利,共谋其便。”
“新奇工坊”四个字,李承乾咬得清晰。
这是他抛出的饵,他知道这位舅舅对财富的嗅觉和对权力一样敏锐。
长孙无忌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矮几上轻轻敲击着,“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的算计如同深潭下的暗流。
太子要往合江塞人?
仅仅是为了历练?
骗鬼呢!
这分明是被陛下逼得急了,想找个远离风暴眼的乌龟壳躲起来,暗中积蓄力量!
这步棋,长孙无忌心中冷笑。
太子与魏王之争,他向来是那个在高空走钢丝的人。
陛下春秋鼎盛,现在就彻底倒向太子?
风险太大。
魏王李泰虽然暂时失势,但手段阴狠,势力仍在,谁知道会不会死灰复燃?
最好的局面,就是让这两条龙继续斗下去!
斗得越狠,他这个掌握着平衡砝码的人,地位才越稳如泰山。
太子想躲?
可以。
但躲起来之后,不能让他太安逸,更不能让他彻底脱离掌控。
同时,也需要给魏王那边一点压力,让他知道,太子还没彻底倒下,他李泰也别想高枕无忧。
一个念头,如同棋盘上精妙的一“刺”,瞬间在长孙无忌脑中成型。
他需要一个既能满足太子要求,又能牵制魏王,还能让自己随时掌握合江动向的人选。
这个人,不能是太子的铁杆心腹,否则就成了太子的私军;也不能是魏王的人,那等于资敌;最好是个有能力、有抱负,却郁郁不得志,对现状不满,同时对关陇世家、对魏王那套也未必看得上眼的寒门才俊!
这样的人,用好了,就是一把插入合江的利刃,既能帮太子稳住局面,又能成为自己延伸出去的眼睛和耳朵。
敲击声戛然而止。
长孙无忌捋了捋颌下的胡须,脸上露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合江,小地方,穷山恶水,确实需要个能压得住阵脚的人。殿下要的人,需得吃得苦、耐得烦,还得压得住地头蛇。”
他像是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了某个名字,缓缓道:
“老臣倒想起一人。”
李承乾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
“哦?舅舅请讲。”
“此人名叫马周。”
长孙无忌语速平缓,像是在谈论一件古董,
“字宾王,博州茌平人。寒门出身,家境贫寒,但少有大志,饱读诗书,才具是有的。尤其精通吏治、明晓时务,文章也写得极好,颇有古风。”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只是性情过于耿介,不懂变通,恃才傲物了些。早年得罪了地方上的豪强,仕途坎坷。如今,在常何将军府中做个门客,郁郁不得志。”
马周?!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马周!
那个在“后世”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被太宗誉为“鸾凤凌云,必资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的未来宰相马周!
那个以一介布衣之身,一道《陈时政疏》震动朝野,最终位极人臣的马周!
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你为了你的平衡算计,竟把这样一条未来的真龙送到了我的手上!
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就要将他淹没。
李承乾猛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茶,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用杯沿死死压住几乎要咧开的嘴角。
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激,硬生生将那股狂喜压了下去。
不能露馅!
绝对不能露馅!
这只老狐狸,推荐马周绝对没安好心!
他看中的,正是马周寒门出身、与关陇世家无瓜葛,性情耿介不易被完全收服这一点!
他想在马周身上拴根线,既给太子一个能用的人,又埋下一颗自己能影响的棋子!
李承乾放下茶杯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还恰到好处地皱起了眉头,带着一丝对“寒门门客”身份的迟疑:
“马周?常何将军府上的门客?”
他微微摇头,
“此人舅舅觉得,真能胜任合江那等复杂之地?寒门子弟,无根无基,怕是---”
“殿下,”
长孙无忌打断了他,捋须轻笑,眼中精光一闪,
“非常之地,当用非常之人。马周此人,虽出身寒微,性情孤傲,但腹有锦绣,胸有丘壑。其才具,远非一个区区门客之位所能容。”
“常何将军是武人,未必能尽其才。让他去合江那等天高皇帝远、规矩束缚少的地方,或许真能搅动一池春水,做出些意想不到的成绩来。”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
“至于压服地头蛇?寒门子弟,无根无基,想要在那种地方立足,除了依靠朝廷法度,还能依靠谁呢?殿下觉得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抬高了马周的能力,又点明了他“无根无基”的弱点,暗示他只能依靠朝廷——也就是依靠推荐他的长孙无忌和用他的太子李承乾。
那句“搅动一池春水”,更是带着一种纵容和试探,仿佛在鼓励太子在合江放手施为。
李承乾心中雪亮。
舅舅这是要借他太子的名头,把马周这把刀磨得更快,然后插到合江去。
这把刀既能替他太子砍人,必要时,也能被长孙无忌握着刀柄,反过来制约他太子。
但那又如何?
马周!
这可是未来的宰相之才!
只要能把他握在手里,这点风险,值了!
“舅舅慧眼识人,承乾佩服。”
李承乾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仿佛被长孙无忌彻底说服,之前的顾虑一扫而空,
“如此人才,埋没于门客之中,确实暴殄天物。合江虽苦,却也是大展拳脚之地。烦请舅舅安排承乾与此人一见?”
他语气诚恳,带着晚辈对长辈的请求。
长孙无忌看着李承乾脸上那“释然”的笑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伸出手,从棋盒里重新拈起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
这一次,他没有看棋盘,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承乾脸上。
他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烛火都停止了摇曳。
长孙无忌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字一句砸在寂静里:
“太子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盘未尽的棋局,黑白棋子纠缠绞杀,如同无声的战场。
“这大唐的官位,就像老夫这棋盘上的子。”
他举起那枚棋子,悬停在半空,温润的玉质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落下去容易,想再拿起来,可就难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承乾眼中,锐利如刀锋,带着洞穿世事的深沉和毫不掩饰的警告:
“你,可想好了?”
那枚悬停的棋子,仿佛凝聚着千钧之力,代表着合江县令的位置,代表着马周,更代表着太子即将在远离长安的西南边陲落下的一步棋。
这步棋一旦落下,是龙潜于渊,积蓄力量?
还是自缚手脚,陷入更深的泥潭?
是挣脱牢笼的开始?
还是踏入另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长孙无忌最后的问话,如同惊雷,在李承乾心头炸响,余音在死寂的书房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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