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火舔舐灯芯的细微噼啪声。
李泰那句“偶然所见”的辩解,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吞噬。
李世民依旧端坐在御案之后,高大的身躯在盘龙金柱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他没有再追问,甚至没有再看李泰一眼,只是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眸子,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李泰那张血色尽失、冷汗涔涔的脸。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李泰紧绷的神经上。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父皇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惊惶。
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声,却在他耳中如同惊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泰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站直,不要瘫软下去。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有一生那么漫长。
李世民缓缓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他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金丝楠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泰儿。”
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语调依旧平稳,甚至听不出明显的怒意,却带着一种千钧重压,让李泰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你素来以聪慧勤学自诩,朕亦曾以此欣慰。然此次洛阳风波,流言四起,朝野震荡,根由何在?”
李泰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再次辩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皇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根由,在于你身为亲王,主持机要文书,却失察于微!”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层乍裂,寒意刺骨!
那平静的面具终于撕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帝王雷霆之怒的一角!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抖动!
“前朝余孽印记这等牵涉甚广、极易引发猜疑之物,你既在整理旧档时‘偶然’见过,为何不当时便详加标注,奏报有司,以备查证?”
“为何要等到流言汹汹,污了你的清名,搅得朝堂不宁,才在自辩疏中‘偶然’想起,引以为据?!此非浮躁失察,又是什么?!”
“身为皇子,不知防微杜渐,不知谨言慎行,遇事只知自辩清白,言辞激烈,置朝廷体统、父皇忧心于何地?!”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李泰的心上。
他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父皇的话,字字诛心,将他那点“偶然所见”的借口彻底撕碎,更将他急于撇清、言辞激烈的自辩定性为“浮躁”、“失察”、“不顾大局”!
“儿臣、儿臣---”
李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儿臣知罪!儿臣思虑不周,处事浮躁,辜负父皇圣恩,请父皇责罚!”
他不敢再辩解了。
任何辩解,在父皇此刻的滔天威压和那无懈可击的斥责面前,都只会显得更加苍白可笑,更加坐实他的“浮躁”与“失察”。
他只能认罪,只能祈求责罚,期望父皇的怒火能到此为止。
李世民看着伏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儿子,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
他缓缓靠回椅背,恢复了那深不可测的平静,声音冷硬如铁:
“既知浮躁失察,便当静心思过。传朕旨意:魏王李泰,御下不严,处事浮躁,有失亲王体统。”
“即日起,闭门于魏王府中读书思过,无朕诏命,不得见外臣!府中属官,罚俸三月,以儆效尤!退下!”
“闭门读书思过,无诏不得见外臣。”
李泰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这惩罚看似不重,没有削爵,没有夺权,但“闭门思过”是禁锢,“不得见外臣”则是彻底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网,将瞬间瘫痪!
意味着在父皇心中,他已彻底失去了信任!
意味着他,魏王李泰,在储位之争中,已被一脚踢出了核心圈!
“儿臣,领旨、谢恩---”
李泰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麻木地叩首谢恩,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艰难地撑起身,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退出了那座如同冰窟般的甘露殿。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父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也仿佛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和野心。
殿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李泰被那光线一晃,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
他扶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大口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和翻江倒海的屈辱与恐惧。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关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四弟?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李泰猛地抬头,只见太子李承乾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柱旁,一身杏黄常服,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兄长的疑惑与担忧。
阳光落在他身上,显得那么从容,那么刺眼!
一股难以遏制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濒临崩溃的怨毒,如同毒火瞬间烧遍了李泰的四肢百骸!
他死死盯着李承乾那张“无辜”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淬毒的阴冷:
“皇兄当真是好手段!好算计!这‘前朝余孽’的脏水,泼得可真是时候!恰到好处!”
李承乾脸上的“茫然”之色更甚,眉头微蹙,仿佛完全听不懂李泰在说什么:
“四弟何出此言?为兄着实糊涂了。洛阳之事,自有父皇明察,刑部追查。父皇让你闭门读书,也是为你好,静心养性,明理修德,此乃金玉良言。”
“读书明理是好事,总比胡思乱想,惹火烧身要强得多。 四弟莫要多心了。”
他语气真诚,甚至还带着几分语重心长,仿佛真是一位关心弟弟学业的长兄。
“你---!”
李泰被这装模作样的姿态气得几乎吐血,胸中那口恶气堵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恨不得扑上去撕碎那张虚伪的脸!
但他不能。
这里是皇宫,是父皇的眼皮子底下!
他刚刚被斥责“浮躁”,若再当众失仪咆哮---,李泰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一丝殷红渗出。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皇兄教诲,弟弟铭记于心!”
他死死盯了李承乾一眼,那眼神中的怨毒和仇恨,几乎要凝成实质。
然后猛地一甩袖袍,踉跄着脚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宫门方向冲去,背影狼狈而仓惶,带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
看着李泰消失在宫门拐角处,李承乾脸上那温和的、兄友弟恭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淡漠。
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峭弧度。
急了?
你越急,跳得越高,这破绽就越多。
东宫。
“哈哈哈哈!读书思过!无诏不得见外臣!高!实在是高!殿下您没瞧见魏王那脸色,啧啧,跟死了三天没埋似的!哈哈哈哈!”
薛仁贵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几乎要掀翻东宫书房的屋顶。
他正叉着腰,学着李泰在甘露殿外踉跄的样子,捏着嗓子,扭扭捏捏地模仿:
“‘父皇~~~儿臣冤枉啊~~~’哎呦喂,那调门儿,比平康坊唱曲的小娘子还婉转!听得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一边怪腔怪调地叫着,一边还夸张地翻着白眼,做出摇摇欲坠的姿态,引得书房内外侍立的内侍们肩膀抖动,拼命憋笑。
“薛将军!慎言!”
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无奈响起。
裴行俭刚处理完几件紧急文书进来,就看到薛仁贵这活宝又在作怪,尤其那句“比小娘子还婉转”,让他额角青筋直跳。
他快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扬起巴掌,照着薛仁贵那结实的后脑勺就拍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哎哟!”
薛仁贵夸张地痛呼一声,捂着脑袋跳开,不满地瞪着裴行俭,
“裴兄!你打我干嘛!”
裴行俭板着脸,没好气地训斥:
“学什么不好!学这等娘娘腔作态!成何体统!这里是东宫,不是瓦岗寨!再敢口无遮拦,小心殿下罚你去刷马厩!”
“刷马厩就刷马厩!”
薛仁贵梗着脖子,但声音明显小了不少,揉着后脑勺嘟囔,
“俺就是痛快!看那魏王吃瘪,比喝三坛子烧刀子还舒坦!让他整天装模作样,跟个笑面佛似的,肚子里全是坏水!这下好了,窝在府里孵蛋去吧!”
李承乾坐在书案后,看着这一幕闹剧,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松弛了些。
薛仁贵这莽夫,虽然粗鄙,但这份直爽和赤诚,有时比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更让人安心。
他端起茶杯,刚送到唇边。
“殿下。”
裴行俭已经收敛了神色,快步走到书案前,脸上的凝重取代了刚才的无奈。
他并未多言,只是从袖中极其隐秘地抽出一个细长的、用火漆封口的铜管,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
“鸣笛丙三,刚刚截获转呈。洛阳,刑部勘察现场有新发现。”
李承乾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
他放下茶杯,接过铜管,指尖微微用力捏碎火漆,抽出一张薄如蝉翼、被特殊药水处理过的密报纸笺。
目光落在纸笺上,李承乾的瞳孔骤然收缩!
纸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字,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机:
“刑部细查砖窑‘商队’落脚点,于灰烬深处,掘得残片。羊皮纸,焚毁大半,边缘焦黑。残存墨迹勉强可辨: ‘-太-子-工-坊-秘-毁-’”
太子工坊秘毁!
李承乾捏着密报的手指猛地收紧!
那薄薄的纸笺几乎被捏碎!
一股寒意,比面对李泰怨毒目光时更甚百倍、千倍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工坊!
对方的目标,从始至终,从未改变!
不是试探,不是嫁祸,不是搅浑水!
是彻底摧毁!
是釜底抽薪!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书房敞开的门扉,望向外面看似平静的宫苑天空。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
他感到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狠辣,朝着他的核心命脉——那座藏着无数秘密和新式军械的工坊——当头罩下!
洛阳风波,魏王失势,原来都只是烟雾!
对方真正的獠牙,终于在此刻,于这烧焦的残片上,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裴卿---”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寒潭凝冰,
“通知薛仁贵,让他立刻去工坊!最高戒备!一只苍蝇,也别放进去!另外---”
他眼中寒光暴涨,
“给孤查!挖地三尺也要查出来!这残片上的字迹,是谁的手笔!还有那个丙三,让他过来!孤要亲自问他,这密报是怎么‘掘’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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