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河畔,漕运总督衙门。
沉闷的档案库里弥漫着陈年纸张混合着灰尘的呛人气息。
高大的樟木架层层叠叠,塞满了历年漕运案牍,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映照着李承乾眉宇间深锁的沉郁。
他已经在这里泡了两天两夜,指尖被粗糙的纸页磨得发红,眼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如同无数扭曲的黑虫在爬动。
他在找“人”。
找那些名字出现在吏部档册里,被标注为“病故”、“暴毙”、“坠河身亡”的洛水督漕使们。
这个官职,如同一个幽灵,在近年洛水漕运的暗流里若隐若现。
“殿下,”
一个须发皆白、面目黧黑如老农的老吏佝偻着腰,抱着厚厚一摞泛黄的卷宗颤巍巍走来,声音嘶哑,带着河风磨砺出的粗粝,
“武德元年到贞观二年,十一年间在任上没了的督漕使,相关的卷宗都在这儿了。”
他将卷宗小心地放在李承乾面前的条案上,激起一片灰尘。
李承乾点点头,没说话,径直翻开最上面一本。
冰冷的死亡记录扑面而来:
武德元年,督漕使赵仁轨,奉调押送一批江淮丝绸入京述职,行至洛水三门峡段,夜半船队突遭“湍流”,座船倾覆,尸骨无存。三个月后,其妻携幼子扶柩归乡,不知所踪。
武德三年,督漕使孙茂才,赴任途中突发“恶疾”,暴毙于洛阳官驿---
武德六年,督漕使钱广利,巡查洛口仓返程,坐骑“意外”受惊,坠入洛水溺亡---
武德九年,督漕使周文焕,酒后“失足”跌落漕船,被卷入船底---
贞观二年,督漕使郑克明,上任不足三月,于署衙内“悬梁自尽”,留下遗书称“漕弊深重,无力回天,愧对君恩”---
十一年,五位督漕使。
五种看似合理的“意外”或“自绝”。
死得干干净净,死得无声无息,死得不留一丝活口和深入追查的余地!
一股寒意顺着李承乾的脊椎悄然爬升。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持续十一年、精准无比的清洗!
清洗掉所有可能触及洛水漕运核心秘密的关键人物!
谁有这个能耐?
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这些大人,”
那老吏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冰冷的死亡记录,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老旧风箱般的叹息,
“都不大走运啊。”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畏惧地闭上了嘴。
李承乾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
“老人家,这五人,除了都是督漕使,除了都死得蹊跷,他们之间,或者他们的家眷亲朋之间,可还有什么旁人不易察觉的牵连?”
老吏被李承乾的目光刺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左右看了看空荡荡、只有灰尘漂浮的档案库,仿佛害怕隔墙有耳。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恐惧:
“殿下明察,老朽在这漕河文书堆里趴了一辈子。别的看不透,可有一点---”
他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指了指卷宗上那些名字,
“这五位大人,他们的正妻、或者续弦、或者嫡母、娘家、娘家都是---”
老吏的声音抖得厉害,吐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姓氏:
“都是京兆韦家的旁支嫡庶啊!”
京兆韦氏!
关陇门阀的顶级巨擘!
树大根深,盘踞长安及关中百年!
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所有的线索瞬间被点燃!
前隋官窑的毒瓶指向杨恭仁(杨氏与韦氏世代联姻)!
裴矩暗格里的半块“洛水督漕使”鱼符!
山南道杀手身上的另一半鱼符!
十一年间离奇暴毙、且皆与韦氏有姻亲的五位督漕使!
一张无形的、由权力、婚姻、阴谋和死亡交织成的巨网,终于在这一刻,清晰地勾勒出了它背后的主宰——关陇韦氏!
这只隐藏在洛水滔天浊浪下的巨大水鬼!
“韦家?”
李承乾缓缓合上卷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寒彻骨的笑意。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些截杀裴行俭的“水鬼”能精准掌握行踪,能在洛水上来去如风!
他们脚下踩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漕船,而是韦家掌控的、披着合法外衣的洛水命脉!
“水下的钩子,从来连着岸上的竿。查清了竿子是谁在握,也就看清了钩子想钓什么鱼。”
“来人!”
李承乾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档案库的死寂,
“传令百骑司!即刻点齐人手,密封洛水沿线所有韦家关联的码头、仓廪、船队!没有孤的手令,一只舢板也不许离岸!另派精干小队,由你亲自统领!”
他指向身边一名眼神锐利的百骑司校尉,
“目标——韦氏在城南洛滨的‘涤尘别院’!给孤翻!掘地三尺地翻!搜出任何与杨恭仁、与前隋官窑器物、与洛水督漕有关的文书、信函、印信!一只蚂蚁窝也不许放过!”
“遵令!”
校尉眼中杀气一闪,抱拳领命,转身如风般冲出。
夜色浓稠,洛水呜咽。
城南洛滨,“涤尘别院”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在沉重的撞门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洞开!
早已埋伏在围墙四周的黑影如潮水般涌入!
刀出鞘,弓上弦,冰冷的火把瞬间将这座平日清雅幽静的别院照得亮如白昼!
“百骑司奉旨办差!所有人原地跪下!违令者格杀勿论!”
厉喝声划破夜空。 别院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仆役的惊呼、女眷的尖叫、护院的呵斥与百骑司番子冰冷的命令声混杂在一起。
李承乾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踏着遍地狼藉大步走入内院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陈设雅致,但书架已被推倒,博古架上的器物散落一地,地面被撬开几处可疑的地砖,一片搜查后的混乱。
百骑司校尉快步迎上,脸色因激动而微微发红,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小匣:
“殿下!找到了!在书房暗壁夹层里!里面全是书信!”
李承乾目光一凝,接过小匣。
匣子没有落锁,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用丝线捆扎整齐的信札。
信纸材质各异,但都带着岁月的微黄。
他解开丝线,随手抽出一封展开。
信的内容看似只是寻常的问候与风月清谈,落款赫然是“恭仁顿首”!
更让人心惊的是,在落款名字下方,用极细的朱砂,勾勒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刺目的印记——一只张牙舞爪的滴血蜘蛛!
“蜘蛛!”
李承乾的眼神瞬间冰寒刺骨!
他又快速翻看了几封,内容虽含蓄隐晦,但落款和那滴血蜘蛛的印记完全一致!
这些信,无一例外,全都是杨恭仁写给韦氏家主的私信!
杨恭仁!
韦氏家主!
滴血蜘蛛!
铁证如山!
“好!好一个韦氏!好一个观国公!”
李承乾一把攥紧手中那叠染着蜘蛛印记的信札,指节因用力发出咯咯轻响,眼中燃烧着被愚弄的怒火和终于抓住狐狸尾巴的凛冽杀机,
“立刻封存所有证物!连同这小匣,原封不动!押送韦氏家主韦圆成!进宫!”
太极殿。
早朝。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巨大的压力让每个朝臣都感到呼吸困难。
龙椅上的李世民,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平静之下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御座之下,李承乾垂手肃立,目不斜视。
而被两名金甲侍卫押在殿心跪着的,正是须发微乱却竭力维持着世家风度的韦氏家主,韦待价。
内侍总管托着那个紫檀木小匣,小心翼翼地走到皇帝面前,打开,取出内里捆扎的信札,恭敬地呈上。
李世民接过信札,一封一封,慢慢地翻阅着。
他看得极仔细,目光在那一个个“恭仁顿首”的落款和下方刺目的滴血蜘蛛印记上停留了很久。
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每一次声响都如同重锤敲在韦待价的心口上。
“韦卿,”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覆般的威压。
他将手中几封展开的信笺随手递给旁边的内侍,示意传给几位宰辅重臣过目,
“这些信,你作何解释?”
韦待价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一种被巨大冤屈裹挟的悲愤和世家领袖固有的倨傲混杂在一起的神情!
他没有看那些传阅的信笺,而是朝着皇帝的方向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悲怆,响彻整个大殿:
“臣与观国公杨恭仁,虽有旧谊,但从贞观初年,观国公便深居简出,潜心礼佛,不问世事!臣敬其年高德劭,逢年过节,确实遣人送些时令瓜果土仪以示敬意,但从未有过如此频繁的私信往来!更遑论这上面---”
他猛地指向内侍手中那些信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些信!这些落款!还有这污秽的印记!全是伪造!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构陷臣!构陷我京兆韦氏满门啊陛下!”
“伪造?”
李世民眉峰微挑,语气听不出情绪,
“韦卿是说,这上面的字迹,不是观国公的?这蜘蛛印记,也是旁人画上去的?”
“陛下明鉴!”
韦待价再次叩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字迹可以模仿!画个印记更非难事!但伪造者百密一疏!他忘了‘蝉翼拓印术’的痕迹是抹不掉的!这些信全是用‘蝉翼拓’的手法,将真迹拓印在薄如蝉翼的熟宣上,再精心描绘覆盖而成!”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在公堂上为自己辩护:
“陛下!诸位相公!请诸位仔细瞧瞧那信纸背面!再看看墨迹渗透纸背的深浅!”
几个正在传阅信笺的重臣闻言,立刻将信纸翻转,对着殿内透入的天光仔细查看。
韦待价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笃定:
“真的手书墨迹,力透纸背,墨色由正面浸润至背面,层次分明,浓淡自然!而这伪造的‘蝉翼拓’!为了追求形似,需多次上墨描绘!墨色必然堆积在纸张正面,背面要么毫无渗透,要么仅有极其浅淡、轮廓模糊的虚影!”
“且因为反复覆盖描绘,纸张正面墨迹边缘会有极细微的堆叠晕痕!这些特征,在这些所谓‘密信’上显露无疑!‘墨迹骗得过人眼,纸纹骗不过天理。’ 陛下!这是最拙劣也最恶毒的栽赃!请陛下明察秋毫,还臣清白啊!”
他的剖析条理清晰,直指伪造技术的核心破绽!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不少大臣对着光线反复查看信纸背面,又对比墨迹边缘,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确实!
这些信纸背面的墨色要么近乎全无,要么极其浅淡模糊,远达不到真正手书应有的渗透层次!
而且细看正面墨迹,某些笔画边缘确实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叠墨痕迹!
李承乾的心猛地一沉!
韦待价的辩解,有理有据!
他之前急于抓住韦氏与杨恭仁勾结的铁证,竟忽略了如此关键的物理细节!
难道,这又是一个精心布置、引他入彀的陷阱?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内衣。
朝堂上的风向,似乎随着韦待价这番犀利的自辩,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质疑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飘向了他。
“哦?”
李世民听完韦待价慷慨激昂的自辩,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些信纸的背面,也没有问询大臣们的意见,只是微微侧头,对旁边的内侍总管王德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内侍总管王德躬身领命,匆匆退入后殿。
大殿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
韦待价微微喘息着,额头上的汗珠混合着刚才叩首沾染的微尘,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眼中却闪烁着绝境反击后的一丝亮光,目光甚至隐晦地扫过脸色紧绷的李承乾,带着一丝世家门阀面对挑战者时固有的、刻骨的冷漠和轻蔑。
片刻之后,内侍总管王德双手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脚步无声地快步走了回来。
他将锦盒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
李世民伸出手,从锦盒里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制作极其精巧、只有巴掌大小的玉柄放大镜!
这是西域商人进贡的奇巧之物,能将细小的东西看得纤毫毕现。
皇帝拿起那叠信札最上面的一封,没有去看内容,而是直接用放大镜的玉柄,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抚摸过信纸的纸面!
他的动作轻缓而专注,指尖感受着纸张纹理的每一丝起伏,玉质的镜柄光滑冰冷,仿佛在触摸着某种被精心隐藏的真相。
大殿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那专注得近乎诡异的手势上。
韦待价脸上的笃定微微僵住,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李承乾更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时间在皇帝指尖的移动中仿佛凝固。
终于。
李世民抚摸纸张的动作,在信纸右下角一处极其不起眼的空白区域,骤然停顿!
他的指尖,在那处空白上,反复地、来回地摩挲着。
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一直古井无波的黑眸之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寒芒!
那寒芒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森然,瞬间冻结了整个大殿的空气!
皇帝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
他没有看任何人。
目光,如同两把淬了万年玄冰的利刃,缓缓抬起,先是扫过跪在殿心、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韦待价,然后,最终定格在了御阶之下,他那嫡长子——太子李承乾震惊而茫然失措的脸上!
一丝极其复杂、痛心、最终化为滔天怒焰的神色,在皇帝眼底深处翻腾而起!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那张刚刚被反复摩挲的信纸,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狱中挤出,带着摧毁一切的寒意,响彻死寂的大殿:
“韦卿,你刚才说,这纸骗不过天理?”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那朕问你!”
“这张用来伪造密信、陷害太子的纸——”
“它本身的来历,你又该如何解释?!”
皇帝的手指猛地戳在信纸右下角那片空白上,指尖因为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纸张本身的暗印水纹!”
“是朕亲赐予太子督造弘文馆御用藏书的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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