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丽正殿内,程咬金那炸雷般的嗓门还在梁柱间嗡嗡作响,那句“专砍放火贼”的豪言壮语带着浓烈的酒气,狠狠砸在殿内沉闷的空气里,竟砸出了一丝荒诞的鲜活气。
李承乾看着眼前这位胡子拉碴、叉腰瞪眼、活像一尊门神下凡的卢国公,心头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弦,竟奇异地微微一松。
他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感激”,连忙拱手:
“卢国公拳拳之心,孤感激不尽!快请坐!”
随即对门外吩咐,
“来人,给老国公上醒酒汤!要浓的!”
“醒啥酒?俺没醉!”
程咬金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近旁的锦墩上,那结实的墩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瞪着依旧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神情的李承乾,唾沫星子又开始飞溅:
“殿下!这帮狗娘养的下黑手,玩阴的,俺老程最瞧不上!您放心,这事儿俺管定了!明儿个朝堂上,看俺老程的!”
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震得案几上的茶杯盖都轻轻跳动,那豪气干云的架势,仿佛明日就要单枪匹马杀进贼巢。
翌日,太极殿。
朝会的氛围透着一种诡异的紧绷。
昨日“痔疮药”闹剧的余波还在,今日谁都知道,胡记货栈失火案,成了双方角力新的焦点。
果然,刚议完几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便有御史台的官员出列,奏请陛下严查胡记火灾,以安商贾之心云云。
言语看似公允,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向东宫方向。
早有准备的李泰,立刻接过话头,他今日穿着亲王常服,气度温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父皇,儿臣以为,胡记失火,虽是商贾之事,但发生在京畿繁华之地,又值多事之秋,恐有宵小之辈借机生乱,扰乱视听。为安民心,彰显朝廷法度,确应严查,以正视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朝臣,最后落在李承乾身上,语气诚恳,
“皇兄素来明察秋毫,想必也认同此议?”
这看似公允的提议,却是在给昨日弹劾失败的陈瑜背后势力找补台阶,更是将“失火案”重新置于聚光灯下,等同于再次把东宫架在火堆旁烤——毕竟,那“形迹可疑”的张怀义,可还没完全洗脱嫌疑呢。
殿内一片寂静。
许多目光投向李承乾,看他如何应对。
李世民高坐御座,目光深邃,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猛地从武将班列中爆开:
“查!当然要查!查他个底朝天!”
众人被震得耳膜嗡嗡,循声望去,只见程咬金如同一头发怒的棕熊,猛地一步跨出班列,连笏板都没拿,蒲扇般的大手指着那出言的御史和魏王李泰的方向,环眼圆睁,满脸怒容:
“他奶奶的!俺老程也想问问!这长安城里,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放火烧铺子?还他娘的栽赃陷害?!”
他声音洪亮,字字如锤,狠狠砸在殿内金砖上:
“昨天说俺们太子的属官鬼鬼祟祟是去纵火?结果呢?是去买药膏治腚的!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今天又想翻旧账?想把这屎盆子换个姿势再扣到东宫头上?”
他越说越怒,唾沫横飞,根本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
“俺老程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但俺就认一个死理:放火的贼,栽赃的王八蛋,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娘的该砍头! 管他是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披着哪张人皮!”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程咬金这番毫不遮掩、粗俗却直指核心的怒骂,如同掀翻了棋盘的莽汉,把所有精心编织的算计都暴露在赤裸裸的怒火之下!
那御史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泰脸上的温雅笑容彻底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惊怒交加的寒意。
“卢国公!”
李泰强压着怒火,试图维持风度,
“此乃朝堂议政,还请慎言!本王只是就事论事,提议严查失火案,何曾栽赃东宫?卢国公此言,未免有失偏颇,混淆视听!”
“偏颇?混淆视听?”
程咬金猛地扭过头,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泰,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凶悍气势毫无保留地压了过去,
“魏王殿下!您学问大,俺老程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俺就认个死理:谁放火,俺砍谁!”
“管他是谁家的猫儿狗儿!想往俺们太子头上泼脏水?哼!刀把子虽然沉,可俺老程专治各种不服!”
“猫儿狗儿”?!
噗嗤——!
武将队列里不知是谁又没憋住。
满朝文武的表情精彩纷呈,想笑不敢笑,想惊又憋不住。
堂堂亲王,竟被程咬金当面骂成“猫儿狗儿”?
这简直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奇景!
李泰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脯剧烈起伏,握着玉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他贵为魏王,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可面对程咬金这滚刀肉般的莽撞和父皇那深邃莫测的目光,他满腔的怒火和辩解竟硬生生被堵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发作?
跟程咬金这种混不吝当朝对骂?
那岂不正中了这老匹夫的下怀,让他把自己拖进泥潭?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身体气得微微发抖,那双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眼睛,此刻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瞪着程咬金那副“俺是粗人俺有理”的嚣张嘴脸。
御座之上,李世民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
他看着被程咬金噎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的李泰,又看看一脸“混不吝”却分明眼神清明的程咬金,最后目光落在神色平静、仿佛置身事外却又隐隐是风暴核心的太子李承乾身上。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的骚动:
“够了。”
“程知节,朝堂之上,咆哮失仪,成何体统!”
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训斥,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意。
程咬金立刻收了那副怒目金刚的架势,嘿嘿一笑,朝着御座一拱手:
“陛下,俺老程是个粗人,看到有人使阴招害太子殿下,俺这暴脾气就搂不住火!您别怪罪!俺认罚!要不您扣俺俩月俸禄?”
李世民没理他这茬,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沉肃:
“胡记货栈失火一案,自有京兆尹会同刑部、大理寺依律严查!务必查清起火缘由,追缉可能存在的纵火真凶!”
“不许妄加揣测,更不许借此攀诬构陷,扰乱朝纲!若再有借题发挥、捕风捉影、牵连东宫者,定严惩不贷!”
皇帝金口玉言,等于给这场由失火案引发的暗流汹涌暂时定了调子——查,但仅限于查案本身,不许再往东宫身上扯!
“臣等遵旨!”
满朝文武齐声应道。
李泰的脸色由紫转白,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戾气和不甘。
他知道,父皇这话一出,他和他背后的人,暂时再也不能利用这把“火”去烧李承乾了!
程咬金这莽夫一番胡搅蛮缠,竟生生打乱了他们苦心经营的部署!
程咬金这柄看似莽撞的“三板斧”,不仅砍乱了对手的阵脚,更在勋贵圈子里掀起了一场毫不留情面的风暴!
当夜,刚刚在幽州中箭毒后恢复元气的卫国公李靖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交好的老帅。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本该热烈。
程咬金抱着个大酒坛子,喝得满面红光,嗓门比在朝堂上还洪亮三分。
话题不知怎地,又扯到了西市那场火。
“他娘的!晦气!”
程咬金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碗碟乱跳,醉眼乜斜地扫过席间众人,
“好好喝个酒,提那些腌臜事做甚?不就是有人放火想烧了太子殿下的名声嘛!”
同桌的几位老将,如尉迟恭、秦琼、张亮等,神色各异,有的低头喝酒,有的眼神闪烁。
“栽赃?嘿!”
程咬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抱着酒坛子,仿佛自言自语,声音却大得让隔壁几桌都听得清清楚楚,
“栽赃这活儿,也得看手艺!玩砸了,崩自己一脸血!就像那幽州---”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醉眼朦胧地晃着脑袋:
“幽州那地方啊,水深!王八多!黑透了心的王八也不少!捅了个李瑗、王君廓,就完了?俺看呐,没准儿还有更大的王八藏着呢!”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用油腻腻的袖子一抹嘴,嘿嘿笑道:
“当年俺跟着陛下打刘黑闼那会儿,就知道,有些王八,专喜欢藏在最深最浑的水里头憋坏!”
“指不定啊,这次放火,就跟那些憋坏的幽州大王八有关联!憋不住了,想探头咬人!呸!也不看看自己脖子上架了几把刀!”
“幽州”、“更大的王八”、“憋坏”,这些词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席间某些人的耳朵里!
关陇世家在幽州盘根错节的利益和势力,瞬间被这老匹夫的“醉话”掀开了冰山一角!
尉迟恭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张亮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
其他几个与关陇牵扯较深的将领,更是如坐针毡,眼神惊疑不定。
程咬金仿佛毫无所觉,抱着酒坛子又去找李靖碰杯:
“老李!喝!咱哥俩当年砍窦建德的时候,那才叫痛快!哪像现在,跟这些躲在下水道里的老王八较劲,忒不爽利!”
一场原本气氛和谐的勋贵夜宴,在程咬金醉醺醺却刀刀见血的“醉话”中,硬生生变成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鸿门宴。
程咬金用他那招牌式的混不吝和“醉后真言”,将这潭本就浑浊的水,彻底搅得天翻地覆,把“幽州案幕后黑手可能仍在”这根剧毒的刺,深深扎进了所有相关者的心底!
其造成的恐慌和猜忌,远比任何精密的算计都来得猛烈!
数日后,胡记货栈失火案的喧嚣,在程咬金掀起的滔天巨浪和皇帝金口定调的双重压制下,表面上终于暂时平息下去。
勋贵圈子里关于“幽州大王八”的窃窃私语仍在隐秘流传,但那把试图烧向东宫的火苗,已被强行摁灭。
黄昏时分,卢国公程咬金再次踏进了东宫丽正殿。
这次他没咋咋呼呼,脸上带着几分难得的郑重,对着起身相迎的李承乾抱拳行礼:
“殿下,风波算是暂时压下去了。不过,那帮龟孙吃了这么大的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您还得加倍小心!”
李承乾亲手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语气诚挚:
“此番若非老国公仗义执言,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孤恐陷入被动,难以脱身。此情,孤铭记于心。处默几兄弟也有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得空您老带他们过来玩耍一下?我这还存着几坛父皇御赐的贡酒。”
他边说边深深一揖。
程咬金接过茶,也没客气,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抹胡子上的水渍,咧嘴笑道:
“殿下客气啥!俺老程就是见不得那些鬼蜮伎俩!该砍就得砍!”
他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左右看了看。
李承乾会意,一挥手,小贵子立刻带着殿内所有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将殿门紧紧关上。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程咬金凑近几步,身上那股浓烈的汗味和隐约的酒气混合着,形成一种独特的粗豪气息。
他压低了声音,那洪亮的嗓门此刻竟能压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杀和深意:
“殿下,来之前,陛下让俺给您带句话。”
李承乾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眼神专注地看着程咬金。
程咬金盯着李承乾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传达:
“陛下说:玩火可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但别烧着自己。”
说完这句,程咬金似乎觉得意犹未尽,或者说,皇帝的原话本就不止于此。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那双看似粗豪实则精光内敛的环眼里,流露出更深沉的告诫,几乎是无声地用口型,又补充了三个字:
“小—心—水。”
玩火可以,别烧着自己。
小心水。
李承乾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
前一句,是默许,更是警告!
皇帝知道他李承乾在“玩火”,在布局,在反击!
只要不引火烧身,帝王可以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既是对他手段的认可,更是一道冰冷的界限!
而后三个字,“小心水”,这突兀的转折,如同九天惊雷!
水?
火之后是水?
那素帛上仓惶的“小心火”犹在眼前,父皇又让程咬金带来“小心水”的警告?
这绝非巧合!
火是焚毁,是栽赃,是明枪。
那水是什么?
是暗涌?
是吞噬?
还是一场滔天的洪流?
程咬金看着李承乾骤然紧缩的瞳孔和瞬间冰冷的面容,知道话已带到。
他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李承乾身体都晃了一晃。
“殿下,保重!俺老程先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推开殿门,魁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殿内只剩下李承乾一人。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被暮霭笼罩、华灯初上的长安城。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然而,在他眼中,这座煌煌帝都之下,看不见的暗涌正在奔腾汇聚。
火未熄,水将至。
那素帛上扭曲的“小心火”,程咬金口中无声的“小心水”,如同两道来自不同深渊的符咒,交织缠绕,预示着更加凶险、更加叵测的风暴,正悄然迫近。
他负手而立,指尖冰凉。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一次,扑来的将不再是灼热的火焰,而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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