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陈家坳的田埂上还浮着一层灰白的雾。
陈凡已经站在地里了。
锄头砸进板结的土块,发出“咔”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没停,手腕一翻,把翻起的泥块拨到一边,再一记下劈,继续往前推进。三垄田,六百步,得在日头落山前翻完,不然娘就得饿着等他。
他十七岁,个子不算矮,但背常年弯着,像被这地压出了弧度。皮肤黝黑,肩头晒脱了一层皮,风吹起来火辣辣地疼。粗布短衫湿透了,紧贴在背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全是泥点和干涸的汗渍。
手掌上的老茧裂了口子,血丝混着泥,在锄柄上蹭出一道道暗褐色的印子。
他不在乎。
这痛,比矿场监工的鞭子轻多了——虽然他还没去过矿场,但这念头却像生来就刻在骨子里似的,时不时冒出来一下。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几个半大孩子从田埂上跑过,手里拿着刚摘的野果。
“看,泥腿子陈凡又在翻地啦!”一个瘦猴似的男孩指着田里喊。
“他爹娘白养他了,这么大人,连测灵石都不亮一下,废物一个!”
“听说他娘想把他卖去当矿奴,没人要,嫌他太瘦!”
笑声随风飘远,陈凡没抬头。
他只是把草绳在草鞋上又缠了一圈——鞋底开裂了,再不绑紧,脚底就得磨出血泡。他调整了下呼吸,三呼一吸,一锄一落,节奏不乱。
村里人都说他命贱。
可他知道,命再贱,也得自己攥着。
不然,连喘气的力气都会被这地吸走。
他不信这天。
也不信这命。
只是现在,他还动不了。
只能挖。
一锄,两锄,三锄……肌肉酸胀,手臂像灌了铅,但他没停。他知道,只要停下,就再也抬不起这锄头了。
田埂上忽然传来一声喊。
“凡儿——回家吃饭了!”
声音不大,带着点沙哑,像是常年咳着风寒的人。陈凡听出来了,是娘。
他直起腰,手背抹了把汗,抬头望去。
娘站在田头,瘦得像根枯竹竿,手里攥着一支银簪。阳光正好照在簪尖上,一闪,像颗坠落的星子,刺得他眯了眼。
他没应声,只是笑了笑,嘴角微扬,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
“快了,翻完这垄就回。”
他知道娘在等他。
也知道,那碗饭,是她省了三天的口粮才凑出来的糙米蒸的。锅底还垫了两把野菜,不然不够填肚子。
他也知道,那支银簪,是她唯一的嫁妆,是当年爹用一头牛换来的。她从不肯当掉,哪怕冬天没棉袄穿,也死死攥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满是老茧、裂口渗血的手,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这手,本不该只用来握锄头。
可在这陈家坳,凡灵根就是废物,五灵根驳杂,测灵石都不带闪的。宗门招人那天,他站上去,石头连光都没亮,执事王铁山嗤笑一声,把石头丢进竹筐,碎石擦过他手背,像在打发一条野狗。
从那以后,再没人叫他“陈凡”,都叫他“泥腿子”。
他不争,不吵,也不哭。
只是从那天起,夜里睡不着时,总会盯着屋顶的茅草想: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凭什么生在陈家坳,就得一辈子翻地?
凭什么灵根不行,命就得烂在泥里?
他不信。
所以他还在等。
等一个机会,等一声召唤,等一场能把这地掀翻的风。
锄头又一次砸进土里,溅起的泥点落在他脸上,他没擦。
远处,黑风山脉的轮廓在日光下渐渐清晰,像一头趴伏的巨兽,沉默地吞着云雾。
他望着那山,轻声说:“快了。”
不是对娘说的。
是对命运说的。
娘还在田埂上站着,没走。
她看着儿子的背影,佝偻着腰,一锄一锄地往前推,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她眼眶有点发热,却不敢擦,怕一擦,泪就下来了。
她是陈凡的娘,陈家坳最穷的寡妇。男人死得早,是被山里的妖兽拖走的,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她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靠种三亩薄田,养一头瘸腿的母猪,勉强活命。
她不懂修行,也不信那些飞天遁地的传说。
她只知道,凡儿从小就不一样。
别的孩子哭闹,他不哭;别人挨打,他不叫;测灵石不亮,他也不闹。他只是笑,眯着眼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她知道,那笑底下,藏着火。
她也怕。
怕这火有一天烧起来,把他自己也烧了。
但她更怕——他这辈子,就这么被埋在这地里,连火都点不着。
她攥紧了那支银簪,指尖发白。
这是她最后的指望。
不是指望它能换钱,而是指望它能护住儿子一点命。
她听说,黑风山脉里有修仙门派的人要来收徒,三年一次,今年正好轮到。
她不敢想凡儿能被选上——测灵石都不亮的人,谁要?
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念想:万一呢?万一有哪个好心的仙师,愿意收个勤快的杂役?
她不怕儿子吃苦。
她怕他没机会吃这个苦。
“凡儿!”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大了些。
陈凡回头,看见娘还在那儿,瘦小的身影在田埂上晃,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
他忽然觉得心里一紧。
他娘老了。
比同龄人老了十岁不止。
他不能再等了。
他得快点。
锄头抡得更快了,一锄接一锄,节奏不变,呼吸不乱。手掌裂口又崩开了,血顺着锄柄往下滴,他不管,继续挖。
三呼一吸,三呼一锄。
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能省力气,能撑得久。
他知道,这田翻完,明天还得浇,后天除草,大后天就得收稻。一环扣一环,慢一步,全家就得饿肚子。
可他不怕累。
他怕的,是无力。
是明明想护住一个人,却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是眼睁睁看着娘把银簪攥成命,却连换个铜板都不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冷。
“腿是泥的,心可不一定是。”
他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像吞下一颗种子。
然后继续挥锄。
太阳爬到头顶,晒得人头皮发烫。
田快翻完了。
最后一垄,只剩二十步。
他咬牙,加快速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底的泡终于破了,血混着汗,浸透草鞋。
但他没停。
二十步,十步,五步……
锄头深深揳进最后一块硬土,他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成了。
他抹了把脸,汗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混着尘土,在脸上划出几道黑印。
他抬头,望向黑风山脉。
山雾缭绕,看不清深处。
但他知道,那里有路。
有他要走的路。
他不信这天压得住他。
也不信这命锁得住他。
他只是还没等到风起。
等到那一天——
他要把这地,连根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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