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污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浸透了衣衫,也渗入了伤口。杨断云背负着那具冰冷的义士尸体,每一步踏在永济坊肮脏的暗巷冻土上,都牵扯着背后火辣辣的剧痛。血水混合着泥污,顺着衣角滴落,在身后留下一串断续的、暗红的印记。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灼痛。新生的筋骨肌肉在紫虚观邪气的侵蚀和高强度的亡命奔逃后,也传来了阵阵酸软和迟滞感。
白素衣紧贴在他身侧,素白的衣裙早已污秽不堪,沾染着泥点、血污和暗渠的秽物。她一手扶着杨断云的手臂,分担着部分重量,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枚温润的“药王令”。令牌上那株生命古树的图腾,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青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也勉强驱散着两人身上残留的、可能被追踪的邪异气息。她的脚步依旧飘忽,但气息明显紊乱,脸色苍白如雪,嘴角未干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强行催动“青藤引”和“紫魄蚀邪烟”,又顶着骨魔恐怖的威压亡命奔逃,几乎耗尽了她的内力。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垃圾碎屑,抽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永济坊深处,回春堂那盏昏黄的灯火,在重重叠叠的棚屋阴影中,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却成了两人此刻唯一的希望。
“快到了…”白素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清冽的眸子扫过杨断云背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又警惕地感知着身后深沉的黑暗。紫虚观方向的咆哮声早已被风雪和距离阻隔,但那无形的危机感,如同附骨之蛆,从未消散。
终于,熟悉的破旧门脸出现在视线尽头。回春堂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晕。
白素衣上前,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叩门板。
门几乎是瞬间被拉开一条缝,露出薛老郎中那张布满皱纹、眼袋浮肿、却写满了焦急和惊惧的脸。浑浊的老眼扫过门外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两人,尤其是杨断云背上那具尸体,瞳孔猛地一缩。
“快进来!老天爷!”薛老郎中声音发颤,慌忙让开身子,又迅速探头警惕地扫了一眼巷子深处,才飞快地关上大门,插上沉重的门栓。
屋内浓烈的药草气息混合着血腥和污泥的臭味,令人窒息。杨断云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两步,将背上的尸体小心地放在角落那张简易的木板床上。沉重的“泣血”枪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扶着墙剧烈喘息,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
“我的亲娘哎!”石惊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从药柜后的阴影里猛地窜了出来!他脸上的刀疤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跳动,几步冲到床前,看着那具冰冷、沾满血污污泥、气息全无的尸体,又猛地转向杨断云和白素衣,“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他是谁?!”
“风波亭外…盗取岳帅遗骨的义士之一…”杨断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他拼死…带着岳云少将军的部分遗骨…逃到了紫虚观殿顶…被邪气侵蚀…最后关头…传了话…”他眼前闪过男人最后那回光返照般的眼神和破碎的话语。
“紫虚观?!”石惊涛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们真闯进去了?!那里面…”
“邪阵已成!金国萨满以岳帅遗骨为基,融合其他尸骸,炼成了一具骨魔!”白素衣的声音冰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她快速走向药柜,取出几个瓶罐,“若非相府方向突传最高警讯,引开了萨满心神,我们绝无生还可能!”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几粒赤红色的丹药塞入杨断云口中,又撕开他后背破碎的衣衫,露出那几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隐隐透着乌青之色的伤口。
“嘶…”石惊涛看着杨断云背后那狰狞的伤口,只觉得头皮发麻,“相府…最高警讯?金鳞卫召集令?临安城…出什么大事了?”
“不知道!”杨断云咽下丹药,一股灼热的暖流在胸腹间化开,稍稍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和剧痛,他眼中血丝密布,“但他临死前…说…令牌是钥匙!秦桧咳血…是假!真骨…在…”
“真骨?!”石惊涛和正在为杨断云清洗伤口、涂抹药膏的薛老郎中同时失声!
“秦桧咳血是假?!”石惊涛更是如同被雷劈中,脸上刀疤剧烈抽搐,“那…那老贼手帕上的血…是假的?!他…他根本没被那鬼车邪术反噬?!”
这个信息如同惊雷,瞬间在狭小的药铺内炸开!如果秦桧的咳血是伪装,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并非如表面那样被金国萨满的邪术所制,甚至…他可能才是真正掌控全局之人!风波亭的陷阱,紫虚观的邪阵,岳帅遗骨的亵渎…背后那只无形的手,指向的,或许不仅仅是金国!
“还有‘真骨’!”薛老郎中浑浊的老眼爆发出精光,他猛地看向床板上那具冰冷的尸体,以及尸体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破烂的粗布包裹!“他说‘真骨在’…难道是指…岳云少将军的遗骨,有真假之分?这包裹里的…是假骨?!”
白素衣手中的动作一顿,清冽的目光也瞬间投向那包裹。她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沾满污泥和血污的粗布。
包裹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块大小不一的、森然的白骨!其中一根臂骨格外粗壮。骨头上沾着暗红色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阴腐之气。正是杨断云在鸱吻巨口内看到的那几块!
白素衣伸出带着薄丝手套的纤指,捻起一小撮包裹布上残留的泥土,放在鼻尖下仔细嗅闻,又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刺入其中一块腿骨之中。她清冷的眉头深深蹙起。
“骨上有血煞之气残留,阴腐深重…确实是风波亭乱葬岗的土气,而且是…埋藏多年的尸骨。”她缓缓道,但语气中没有一丝质疑,“这…这骨中的‘灵性’,过于稀薄,不是岳少将军的骸骨!”
“灵性?”石惊涛不解。
“凡绝世猛将,气血冲霄,筋骨如铁,纵身死,其遗骨亦蕴藏一丝不屈战魂与磅礴生机,百年不散。”白素衣解释道,指尖拂过那根粗壮的臂骨,“岳云少将军,少年英豪,天生神力,勇冠三军!其遗骨灵性,当如未熄的炭火,炽烈灼人!但此骨…虽粗壮,其内蕴藏的‘气’…却如同被强行抽离过一般,只余下死寂的空壳和一股…阴邪的束缚之力!像是…被精心炮制过的‘容器’!”
容器?!
杨断云猛地想起紫虚观那具恐怖的骨魔!岳帅那暗金骨架被邪力污染扭曲,但骨架本身依旧散发着不屈的磅礴战意!而这岳云的遗骨…却如同死物!
“难道…这真是假骨?”石惊涛惊骇道,“那真骨在何处?!那义士最后说的‘真骨在’…后面是什么?!”
杨断云痛苦地闭上眼,男人临死前那破碎的、戛然而止的话语在脑海中疯狂回响——“真…骨…在…”
在哪里?!关键的信息,随着他生命的终结,永远地消失了!
就在三人被这巨大的谜团和挫败感笼罩之际——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凌乱、完全不同于之前暗号的敲门声,猛地从回春堂紧闭的大门处响起!声音又急又重,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
“老薛!老薛!快开门!是我!老孙头!”一个带着浓重临安口音、嘶哑惊恐的声音压低了响起。
薛老郎中脸色一变,立刻示意石惊涛和杨断云藏到药柜后。他定了定神,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一个同样穿着破旧棉袄、满脸沟壑、眼中充满惊惶之色的老乞丐连滚带爬地挤了进来,反手就死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如同惊弓之鸟。
“孙老七?你不是在鼓楼街那边盯梢吗?慌什么?”薛老郎中沉声问道。
“炸…炸锅了!全城都炸锅了!”孙老七拍着胸口,声音因恐惧而变调,“相府!秦桧老贼的相府…出…出大事了!”
“什么?!”药柜后的石惊涛按捺不住,一步跨出,“快说!”
孙老七被突然出现的石惊涛吓了一跳,看清是他,才稍微定神,语无伦次地道:“石…石舵主!您也在!太…太吓人了!就在刚才!子时刚过没多久!相府…相府那一片突然…突然亮起了好多火把!跟白天似的!然后…然后就听到里面传来打雷一样的巨响!还有…还有野兽的嚎叫声!比老虎还吓人!震得地都在抖!”
他咽了口唾沫,眼中恐惧更甚:“紧接着!好多…好多穿着金灿灿鳞甲、戴着鬼脸面具的人!像发了疯一样从相府里冲出来!骑着快马!朝着…朝着好几个方向狂奔!那架势…见人就撞!挡路的直接砍!巡城的兵丁都吓傻了!根本不敢拦!还有…还有更吓人的!”
孙老七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看见…看见相府最高的那座‘观星楼’顶上!好像…好像站着个人影!穿着宽大的黑袍子!手里拿着根…冒着绿火的棍子!对着天…好像在念咒!那声音…呜呜的…听得人心里直发毛!然后…然后…整个相府上空…就…就刮起了黑色的旋风!里面好像…好像有鬼影子在叫!”
金鳞卫倾巢而出!观星楼顶的萨满施法!黑色旋风!
石惊涛和薛老郎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孙老七描述的景象,与紫虚观内那骨魔暴走、邪阵动荡的情形何其相似?!相府那边,也出事了?!而且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金鳞卫…朝哪几个方向去了?”杨断云强撑着站直身体,声音沙哑地问道,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东…东城门!西水门!还…还有…往皇宫方向!”孙老七努力回忆着,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最重要的一队!人最多!马最快!杀气最重!是…是朝着南边!风波亭那个方向去的!”
风波亭!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杨断云、白素衣和石惊涛的心头!
“金鳞卫…去了风波亭?!”石惊涛失声叫道。
“千真万确!”孙老七赌咒发誓,“那马蹄子踩得青石板都冒火星子!方向一点没错!”
杨断云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猛地看向床板上那具冰冷的义士尸体,又看向包裹中那几块死寂的“遗骨”,最后,脑海中疯狂回荡着男人临死前那破碎的遗言——
“真…骨…在…”
真骨在…风波亭?!
难道…岳云少将军真正的遗骨,从未离开风波亭?!昨夜那空棺、那浅坑中的甲片陷阱、那枚“鬼车令”…都是障眼法?!秦桧咳血是假!相府中的邪术反噬是假!甚至连紫虚观内那具骨魔…都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猜测在杨断云心中成型:秦桧…或者说他背后真正的主使者,利用风波亭的陷阱和紫虚观的邪阵,甚至不惜牺牲岳帅的遗骨制造出骨魔这个幌子,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掩盖风波亭内真正的秘密!那枚“鬼车令”是钥匙…开启什么的钥匙?!而岳云真正的遗骨,就是开启的关键!
“令牌…是钥匙…秦桧咳血…是假…真骨…在风波亭…”杨断云喃喃自语,将这些破碎的信息串联起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白素衣也瞬间想通了关键,清冽的眸子如同寒潭凝冰:“调虎离山!相府警讯是假!金鳞卫倾巢而出是假!甚至观星楼上萨满施法…都是障眼法!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风波亭!是那具被所有人忽略的…真骨!他们要赶在我们之前,拿走它!”
“那还等什么?!”石惊涛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拔出腰间的分水刺,“去风波亭!决不能让那帮狗杂碎得逞!”
“等等!”白素衣喝止了他,目光转向杨断云背后那几道深可见骨、隐隐透着乌青的伤口,又看向自己因过度消耗而微微颤抖的手,“我们现在的状态…强闯风波亭,无异于送死!骨魔虽在紫虚观,但风波亭外必有重兵埋伏!‘血蝠’虞千夜…很可能就在那里!”
杨断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灌入肺腑。他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杆沉重的“泣血”枪。冰冷的枪杆入手,那熟悉的惨烈战意再次涌来,与他体内新生的、奔涌于筋骨血肉间的力量隐隐共鸣。背后的伤口依旧剧痛,但那股被药力强行压下的灼热感,似乎正在转化为一种奇异的、支撑着他站立的韧劲。
“必须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铁砸在地上,“岳帅的忠骨已被亵渎…少将军的真骨…绝不能再落入奸贼之手!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闯!”
他看向白素衣,目光中没有祈求,只有并肩赴死的坦然:“白姑娘,你…”
白素衣没有看他。她走到那具冰冷的义士尸体旁,蹲下身,清冽的目光扫过他青灰死寂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沾满污泥和冻疮、指节粗大变形的手上。她伸出带着薄丝手套的纤指,轻轻拂过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关节。
“筋骨粗壮…虎口老茧厚逾铜钱…指骨多处陈旧性裂痕…是常年使用重型兵刃、尤其是…棍棒或长柄战斧一类钝器的痕迹…”她低声自语,如同法医在检验证物,“北方口音…拼死守护岳云遗骨…甚至知道‘真骨’与‘鬼车令’之秘…”
她猛地抬头,看向石惊涛:“石舵主!临安附近,尤其是北地,可有使重兵刃、擅攀援、且可能知晓岳家军核心之秘的江湖义士或…军中旧部?尤其是…与岳云少将军关系匪浅者?”
石惊涛一愣,随即眼中精光爆闪,猛地一拍大腿:“‘铁臂张’!张宪将军的亲兵队长,张猛!使一杆六十斤的镔铁盘龙棍!天生神力!岳家军郾城大捷时,就是他护着少将军杀透金军重围!后来…后来张宪将军和少将军一同被押解回临安…就再没了消息!都以为…都以为他也死在了风波亭!”
张宪!岳帅的女婿!岳云的妹夫!一同被害于风波亭!
张猛!张宪的亲兵队长!
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
昨夜风波亭外,盗骨者不止一拨!一拨人目标明确,盗取的是岳飞的遗骨,最终被“血蝠”截杀,遗骨落入相府!而另一拨人,以张猛为首,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风波亭岳云的空棺!他们取走的,根本不是什么遗骨,而是被提前藏在棺中、作为“鬼车”邪阵关键“残钥”的岳云指骨!张猛拼死带着这枚“残钥”逃离,甚至不惜爬上紫虚观殿顶,就是想在最关键的地方破坏邪阵!他最后传递的信息——“真骨在风波亭”,指的就是岳云真正的、未被亵渎的遗骸所在!
“张猛兄弟…”石惊涛看着床板上那具冰冷的尸体,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好汉子!到死…都守着少将军的东西!”
杨断云对着张猛的遗体,缓缓抱拳,深深一躬。那是对忠魂义士最深的敬意。
白素衣站起身,眼中的疲惫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她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锁着的暗格,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入手冰寒刺骨的小铁盒。
“这是‘玄冰魄’,薛老珍藏的至寒之物。”她打开盒盖,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瞬间弥漫开来。她将张猛怀中那几块作为“残钥”的假骨,小心地放入盒中。寒气瞬间将骨头包裹,隔绝了其气息。“此物可暂时封存这些骨头上的邪异气息,或许…能干扰对方的追踪。”
她又取出几包药粉,快速分给杨断云和石惊涛:“‘避风散’再洒一遍!掩盖行踪!这包‘燃血丹’,含在舌下,关键时刻咬碎,可激发潜能半炷香,但药力过后,经脉如同火焚,慎用!”
最后,她看向杨断云,将那个装有“焚阴蚀骨散”的薄玉盒塞到他手中:“此物,或许能克制邪异之物。风波亭…见机行事。”
杨断云重重点头,将玉盒贴身藏好。他最后看了一眼张猛冰冷的遗容,那破碎的遗言如同烙印刻在心底。他握紧了“泣血”枪,枪尖斜指地面。
“石兄,带路!”
石惊涛抹了一把脸,眼中再无悲戚,只剩下赴死的狠厉:“跟我来!走秘道!绕开大路!”
三人不再有丝毫犹豫。薛老郎中默默搬开药柜后一处极其隐蔽的活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浓郁的泥土和朽木气味扑面而来。
杨断云第一个钻入洞中,沉重的枪杆在狭窄的通道内发出碰撞声。白素衣紧随其后。石惊涛最后进入,小心地将活板复原。
黑暗,潮湿,压抑。秘道狭窄曲折,仅容一人弯腰通行。但三人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风波亭。
那里埋葬着大宋最深的冤屈,也隐藏着奸邪最险恶的图谋。
忠骨所在,亦是归途。
残枪饮血,再战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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