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作荣“请出题”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压抑的偏厅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钧身上。这位一品医师的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田作荣的步步紧逼，将他彻底架在了火上。不应战，便坐实了诬陷之名，威信扫地；应战，却又心中发虚，毫无把握。
林啸天在一旁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心中惊疑不定。这田家小子，哪来的这般底气和自信？
李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在众人面前露怯，尤其是还有林家人在场。他就不信，一个毛头小子，真能精通多少深奥药理！
“哼！既然你自取其辱，本医师便考校考校你！”李钧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意图用生僻概念先声夺人：
“《元炁药性论》有云：‘赤阳果’性烈，蕴含火毒，寻常武者服之，易灼伤经脉。然其又为炼制三品‘烈阳丹’之主药。你可知，为何经过炼制，其火毒尽去，反能增益火系元炁？这其中蕴含了何等药理变化？”
这个问题颇为刁钻，涉及药材炼制前后的药性转变，非熟读药典、理解炼丹基础者难以回答。几名药师殿学徒都露出了思索之色。
然而，田作荣几乎不假思索，淡然开口：“赤阳果之火毒，非其本性，实乃其蕴含的至阳元炁过于爆烈，难以驾驭所致。炼制‘烈阳丹’，并非‘去除’火毒，而是以‘寒潭幽莲’、‘冷凝花’等阴性辅材相佐，君臣配合，以阴济阳，调和其爆烈之性，引导其元炁趋于平和纯正，方能为人所用。此乃‘阴阳相济，化害为利’之理。李医师所言‘火毒尽去’，并不准确，应是‘转化调和’更为恰当。”
他不仅回答了问题，更精准地说出了常用辅材，甚至直接指出了李钧话语中的不严谨之处！
李钧眼皮一跳，心中暗惊，对方竟对三品丹药的配伍都有所了解？他硬着头皮，立刻抛出第二个更复杂的问题，试图搅乱对方思路：
“即便如你所说！那再问你，‘紫血灵芝’与‘三叶腐骨草’，一乃大补气血之灵药，一乃剧毒腐蚀之毒草，二者药性截然相反，为何在古籍记载的某些古老毒方中，却又见二者并用？此非矛盾否？”
这个问题涉及毒理与药性的辩证关系，更为深奥偏门。连几位执事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田作荣依旧从容，略一沉吟便道：“药无绝对善恶，用之得当，毒亦可为药；用之失当，补药亦能杀人。‘紫血灵芝’大补气血，生机磅礴，而‘三叶腐骨草’剧毒，腐蚀毁灭。二者并用，看似矛盾，实则是以毒草之猛烈毒性，瞬间激发灵芝之磅礴生机，于死境中强行催发一线潜力，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霸道法门，多用于解除某种更为阴毒诡异的缠身之毒或咒术。此乃‘以毒攻毒，激发潜能’之妙用，然凶险异常，非万不得已不可轻用。记载此方之古籍，想必也强调了其巨大风险。”
他不仅解释了原理，甚至点出了可能的用途和风险，思路清晰，逻辑严密！
李钧额头微微见汗，对方对药性的理解，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邃透彻！他咬了咬牙，决定祭出杀手锏，一个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玄之又玄的问题：
“巧言令色！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李钧声音提高，带着一丝虚张声势，“药师之道，高深者皆言‘药性有灵，需以神念沟通，引其元炁共鸣，方能发挥极致药效’！此乃元炁通灵之境！你区区一个未曾修炼之人，连神念为何物都未必知晓，又如何能炼制出那等药液？可见定是窃取了他人的成果，才能无视此等至高道理！”
这个问题已经脱离了具体药材，上升到了玄妙的“境界”层面，近乎于刁难。许多药师学徒终其一生也摸不到“神念沟通药性”的门槛。
林啸天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觉得这次定能将住田作荣。
然而，田作荣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淡淡的惋惜。
他看向李钧，目光清亮，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李医师此问，请恕我不敢苟同。”
“药性有灵，天地万物皆有其性，此乃自然之理，毋庸置疑。然‘沟通’、‘共鸣’，并非空中楼阁，需建立在对其药性极致理解的基础之上！”
“请问李医师，若不先明辨药材之四气（寒热温凉）五味（酸苦甘辛咸），不通晓其升降沉浮之性，不洞察其归经走向、君臣佐使之妙，空谈神念沟通，岂非如盲人摸象，缘木求鱼？”
“我所炼药液，并非依靠所谓神念强行驱使药性，而是基于对每一味药材特性的深刻理解，通过精准的配伍与炼制，创造出一个让它们能够自然融合、和谐共济的‘环境’与‘规则’。如同良将调兵，并非强行驱使士卒，而是知人善任，排兵布阵，令其各展所长，协同作战。”
“此乃‘顺其性而为之’，而非‘逆其性而强求之’。”
“至于神念，”田作荣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我看来，神念并非高高在上、凭空感应的神秘之物。细致入微的观察是神念，缜密严谨的推理是神念，对药效变化的精准把握是神念，甚至是对患者病情感同身受的仁心，亦是神念！而非仅仅是虚无缥缈的‘感应’！”
“我虽元炁微薄，但于‘观察’、‘推理’、‘把握’、‘仁心’之上，自觉未必逊于任何人。以此为基础，理解药性，配伍方剂，何须窃取他人？”
一番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在偏厅之内！
他没有否定“神念”的存在，却将其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拉了下来，赋予了更实在、更根本的内涵——那便是扎实的知识、严谨的逻辑、细致的观察与仁德之心！
这完全颠覆了在场许多药师学徒的认知！他们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的“感应”，却忽略了最基础的“理解”！
几位药师殿执事已然变了脸色，看向田作荣的目光不再是轻蔑，而是充满了震惊与深思！此子对医道的理解，简直另辟蹊径，直指本质！其思想之深刻，逻辑之清晰，令人骇然！
李钧张着嘴，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所有的刁难，在对方那坚实无比的理论基础和清晰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对方不仅从容应对，反而一次次指出他话语中的谬误和不严谨之处！
高下立判！
偏厅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林啸天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对手。
田作荣负手而立，青衫淡然，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学术讨论。
他知道，这场辩驳，他赢了。赢的不是口舌之利，而是理念与知识的碾压。
然而，他也清楚，有时候，道理赢了，并不意味着麻烦就此结束。
他静静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李钧，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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