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驾崩的余波尚未平息,云阳城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恐慌与不安,云阳狱却突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 “客人”。往日里,这里关押的多是偷鸡摸狗的盗贼、拖欠赋税的流民,或是因小错获罪的小吏,气氛虽压抑,却少见这般剑拔弩张的紧张 —— 一大早,三辆装饰肃穆的黑色马车便停在了狱门外,车帘掀开,下来一队身着银甲、腰佩长剑的咸阳郎官,他们神色严肃,步履沉稳,腰间的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云阳狱寻常的看守吏卒截然不同。
很快,一道单薄的身影被郎官们 “请” 下马车。那是一位老者,身着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平整的儒袍,衣摆处虽有几处磨损,却被仔细缝补过,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整洁与风骨。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下巴上留着一缕花白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即便身处囚境,目光依旧沉静得像深潭,没有丝毫慌乱与恐惧,在一群或面露凶光、或垂头丧气的囚犯中,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不是身陷囹圄,而是在自家庭院中闲坐。
郎官们将老者押进云阳狱时,引来不少囚犯和狱卒的侧目。有人悄悄打听老者的来历,却只从郎官冰冷的呵斥中听到 “诽谤朝政,煽惑人心” 六个字。这罪名不轻,在如今国丧期间,更是触怒龙颜的重罪,可老者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只是微微垂着眼帘,任由郎官们引路,步伐平稳,不见半分狼狈。
老者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那是云阳狱最偏僻的一间,窗外只有一小片天空,墙角还残留着往日囚犯留下的污渍。奇怪的是,自从老者入住,竟无人敢靠近那间囚室,连平日里最凶悍的狱卒路过时,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更无人敢提审讯之事。押送老者的郎官离开前,特意将狱丞请进了狱署书房,两人密谈了足足半个时辰。待狱丞出来时,原本就凝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唇紧抿着,像是藏着天大的秘密,无论谁问,都只字不提密谈内容。
几日后,嫪十七被狱丞指派去给老者送饭。这差事来得突然,他心里虽疑惑,却不敢推辞。当他端着一碗粗粝的粟米饭、一碟寡淡的腌菜走进囚室时,老者正靠墙坐着,双目微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态安详得不像一个囚徒,倒像在静坐沉思,连囚室里的霉味与潮湿,都仿佛被他身上的沉静气息冲淡了几分。
“有劳。” 听到脚步声,老者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嫪十七身上,没有半分审视,只有温和的平静,他微微颔首,声音虽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带着读书人的温文尔雅。
嫪十七将食盘轻轻放在囚室中央的石桌上,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老者从容的模样,心里的疑惑与触动交织在一起,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先生... 何苦至此?如今陛下新丧,朝政敏感,您明知直言进谏会获罪,为何还要...” 话未说完,他便住了口,生怕自己言多必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老者抬眼看了看他,目光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暴秦无道,废诗书,坑儒生,以吏为师,以苛法为教,将百姓的口舌堵住,将天下人的智慧壅塞,以为这样就能长治久安,何其愚蠢!”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如今始皇驾崩,新帝未立,朝堂暗流涌动,这大秦的大厦早已摇摇欲坠,非一木可支。然即便如此,总要有人站出来,发出最后的呐喊,让后人知道,这乱世之中,曾有人不惧鼎镬之刑,不愿见文脉断绝,不愿见百姓永陷疾苦。”
嫪十七的心猛地一震,像是被重锤击中。老者的话语平静无波,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悲愤的怒吼,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直直撞进他的心底。他想起咸阳城外被焚烧的书籍,想起那些被活埋的儒生,想起市集上百姓愁苦的面容,想起始皇帝统治下,那看似强大的帝国外表下,早已腐烂不堪的根基 —— 赋税苛重,徭役繁多,律法严苛,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老者说的没错,这大秦,早已走到了尽头。
他不敢再多言,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泄露更多心事。只是对着老者微微躬身,匆匆退出囚室,连关门时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仿佛怕惊扰了这位以身殉道的老者。
夜里,嫪十七再次失眠。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破洞,老儒的话语和项羽的身影在他脑中反复交替出现。老儒是一盏孤灯,明知前路是火海,却依旧不惜以身殉道,只为在黑暗中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唤醒世人;项羽则是一把利剑,磨得锃亮,带着江东子弟的热血与决绝,欲以铁血手段推翻这腐朽的王朝,重建一个新的天下。而他呢?他既没有老儒以身殉道的勇气,也没有项羽逐鹿天下的野心,他只想在这乱世中安安稳稳地活着,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被迫卷入了这汹涌的洪流之中,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洞照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小块苍白的光斑。嫪十七翻了个身,看着那光斑,心里满是迷茫与无助。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这场洪流最终会将他推向何方,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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