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窦婴临危受命，持节杖，率亲兵，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北疆。景帝将符节交到他手中时，那双年轻帝王的眼中，是整个大汉王朝最后的希望与信任。窦婴接过的，不仅是兵权，更是抵御一场未知灾难的千钧重担。
他带去的，是刚刚在平定七国之乱的血火中淬炼出的百战精锐。他们曾面对数倍于己的吴楚联军而阵脚不乱，曾于刀山箭雨中攻克坚城。他们是帝国的骄傲，是窦婴信心的来源。随行的，还有一道严密封锁消息的皇帝手谕，以及稳定军心的死命令——任何散布“妖妄之言”者，立斩不赦。
从长安到雁门，一路风尘。窦婴的心也随着马蹄的颠簸，从最初的豪情万丈，逐渐变得凝重。越往北，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压抑的气息就越发明显。田野里，农夫们神色惶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到军队的旗帜，便如惊鸟般四散躲藏。市集上，往日的喧嚣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当窦婴真正抵达代郡边防重镇——马邑时，他才终于明白，军报上的文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那不是雾。
至少，不是他认知中任何一种雾。它不是清晨的薄霭，也不是山间的湿气。它是一种有生命的、仿佛从地心深处渗出的粘稠存在。它并非一直笼罩着大地，而是如同一场诡异的潮汐，不定时地、毫无征兆地从北方地平线蔓延而来。那灰黑色的雾墙缓缓推进时，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所过之处，青草在几个时辰内便枯萎发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树上的鸟雀会突然僵直，然后如石块般坠落；圈养的牛羊会突然发狂，双目赤红，互相冲撞撕咬，直到血肉模糊。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比军报描述的更加令人作呕。那是一种混合着金属锈蚀、陈年血腥和腐肉败坏的恶臭，钻入鼻腔，仿佛能直接污染人的灵魂。
更可怕的是声音。除了那持续不断、能钻入脑髓的尖锐嗡鸣，让人心烦意乱，头痛欲裂之外，雾中有时还会传出一种……声音。那不是野兽的咆哮，也不是人类的呐喊，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用生锈的金属片在巨大骨头上刮擦时发出的嘶吼。那声音高低起伏，毫无规律，每一次响起，都让所有人的心脏猛地一抽。
边防体系，已经名存实亡。
窦婴进入马邑城时，看到的是一座濒临崩溃的堡垒。城墙上，戍卒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们紧紧握着武器，但那姿势更像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而非准备战斗。营地里，人心惶惶，夜晚无人敢睡，任何一声风吹草动，甚至是一声梦呓，都可能引发大规模的“营啸”——士兵们在黑暗中惊恐地尖叫、奔逃、甚至互相攻击，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敌人在他们身边。
窦婴试图从那些侥幸从雾区边缘逃回的斥候口中得到情报，但结果让他不寒而栗。
一支十人斥候小队，只有一人逃了回来。他不再是那个精悍的士兵，而是一个彻底被恐惧摧毁的躯壳。他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抖如筛糠，双目无神，嘴里不停地、机械地重复着几个破碎的词语：
“影子……吃人……铜铃……响……”
无论窦婴如何询问，他都只能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第二天，这个士兵就在极度的惊恐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窒息而死。
而那些被雾气“吞噬”后，又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行尸”，则彻底击碎了窦婴作为宿将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亲眼目睹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那是一个黄昏，灰雾正在缓缓退去，几个牧民壮着胆子去寻找失散的羊群。突然，从雾气边缘的阴影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三个身影。他们穿着破烂的戍卒制服，动作僵硬，关节以一种反人类的角度扭曲着。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浑浊的眼球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李二？王五？”一个牧民认出了他们，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那三个“行尸”猛然加速的冲锋！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僵硬的尸体。一名牧民躲闪不及，被其中一个扑倒，那“行尸”张开嘴，没有撕咬，而是用一种啃噬的方式，直接咬向牧民的脖颈，仿佛在啃食一块硬邦邦的骨头。
旁边的士兵立刻冲上前，手中的环首刀狠狠地劈在一个“行尸”的背上。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刀刃入肉半尺，却像是劈在了一块坚韧的朽木上，那“行尸”只是晃了晃，依旧死死地压着牧民。
“砍头！烧！”一名队尉经验丰富，声嘶力竭地大吼。
士兵们如梦初醒，有人用尽全力，一刀将一个“行尸”的头颅斩落，那无头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终于倒下。另有人将火把扔向另一个“行尸”，火焰瞬间包裹了它的身体，它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尖锐嘶叫，在原地疯狂地打滚，最终化为焦炭。
但代价是惨重的。那名被扑倒的牧民，脖颈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当场毙命。另一名士兵因为惊慌，动作稍慢，手臂被“行尸”抓住，只听“咔嚓”一声，小臂的骨头被硬生生捏碎。
窦婴站在城楼上，面沉如水，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他一生戎马，面对匈奴的铁骑，他可以冷静地计算敌我兵力，布置陷阱，选择战场。他可以从敌人的眼神中读出怯懦或凶狠。但眼前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智慧，没有战术，没有恐惧，只有吞噬一切活物的、永不疲倦的本能。它们不怕刀剑，不知疼痛，数量似乎还在随着雾气的每一次涨潮而增加。
这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战胜的敌人。
巨大的无力感，第一次笼罩了这位常胜将军。他终于明白，景帝那道“不得擅自出塞接战”的命令，并非出于谨慎，而是源于一种连帝王都无法言说的绝望。
他只能严格执行命令。他将所有兵力收缩回马邑、雁门等几座大城，深沟高垒，将城墙加高加固，城外挖掘了深深的壕沟，灌满了引火用的桐油。城墙之上，堆积了如山的火箭、石块和滚烫的金汁。
北疆战线，陷入了一种诡异而绝望的僵持。
每天，当灰雾退去，汉军士兵们就要提心吊胆地清理城墙下那些被烈火烧焦的、或是被斩首的“行尸”残骸。每天，当灰雾涨起，所有人就要进入最高警戒，死死盯着那片粘稠的黑暗，听着里面传出的、令人发疯的嘶吼与嗡鸣，等待着不知何时会从雾中冲出的、不知数量的敌人。
汉军的损失每天都在增加，但不是在波澜壮阔的战场上，而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看不见尽头的消耗战中。士兵们不是战死，而是被活活耗死、吓死。他们损失惨重，却连敌人的真面目都未曾看清，更不知道它们的弱点究竟是什么。
恐怖的流言，如同瘟疫一般，随着少数溃逃的士兵和冒着生命危险南下的商旅，悄悄地向关内蔓延。
“北边出了‘雾鬼’，专吃活人！”
“被雾鬼咬了的人，晚上就会变成‘行尸’，回来杀光全家！”
“听说马邑城已经被围了，里面的兵都死光了，晚上城墙上挂的都是人头！”
这些添油加醋的传言，在民间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北方各郡的百姓开始向南逃亡，一时间，道路拥堵，物价飞涨。整个大汉王朝的北方，都笼罩在一片由未知恐惧织成的阴云之下。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片神秘的灰黑浓雾，依旧在长城之外，如同一个耐心而残忍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次涨潮，等待着将它的阴影，投向这片广袤的人间。窦婴站在马邑城头，北望那片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第一次感到，他所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城，而是整个人类世界的烛火，而那阵来自北方的风，似乎随时都会将它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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