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衡将全部心神沉浸于北方边郡那些零碎而诡异的“异动”时，整个汉家朝廷的焦点，却正集中在另一个迫在眉睫、足以动摇国本的危机上——诸侯王坐大。
这就像一场诡异的二重奏。杜衡在兰台的幽暗角落里，聆听着来自漠北荒原的、非人的低语；而在未央宫的朝堂之上，一场关于帝国未来的激烈争辩，正震得殿宇梁柱嗡嗡作响。
文帝刘恒虽早已采纳了已故才子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良策，将庞大的齐国一分为六，富庶的淮南一分为三，试图用分化的方式削弱诸侯。但这剂温和的药方，并未能根除病灶。诸侯王的土地和兵力依旧庞大，他们对中央的猜忌与不满，如同地下的暗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文帝的仁厚与隐忍，愈烧愈旺。
在这场风暴的中心，站着一个年轻而锐利的身影——太子家令晁错。
此人尚不足而立之年，却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深邃与刚直。他师从张恢，学申商刑名之术，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在他看来，文帝的怀柔与等待，无异于养痈成患。他屡次上书文帝，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直指问题的核心。
“陛下！”最近一次朝会，晁错手持奏疏，出列，声音清亮而坚定，响彻整个宣室殿，“高帝封同姓为王，以为磐石之固。然时移世易，今日之诸侯，非复昔日之比。淮南王、济北王之逆，殷鉴未远！如今诸侯之地，跨州连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此非人臣之极，而主上之威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公卿，语气愈发斩钉截铁：“臣以为，诸侯王之势，不减，国必不宁！其罪在，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
“削之亦反，不削亦反！”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朝堂之上炸开。它撕碎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最血腥、最残酷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以丞相申屠嘉为首的一众老成持重之臣，闻言无不色变。申屠嘉是开国功臣，历经高帝、惠帝、吕后、文帝四朝，深知稳定来之不易。他颤巍巍地出列，对着文帝深深一揖，声音苍老而沉重：“陛下，晁家令之言，过于刚切。诸侯王，皆陛下骨肉至亲，纵有小过，亦应以德化之，教之导之。若行削藩之策，激其生变，致使骨肉相残，天下动荡，岂非亲者痛而仇者快乎？臣以为，当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一时间，朝堂之上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以晁错为首的少壮派官员，言辞激烈，力主削藩，认为这是挽救帝国的唯一良药。以申屠嘉为首的元老重臣，则力主安抚，认为维持现状、循序渐进才是上策。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整个宣室殿都充满了火药味。
杜衡在兰台，虽未亲临其境，却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紧张气息。
作为兰台令史，他有权查阅并抄录所有非绝密的奏疏副本。晁错的《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申屠嘉的《请安抚诸侯书》，以及其他数十位官员的相关奏议，都堆在他的案头。他逐字逐句地阅读，仿佛能看到那些朝臣在殿上慷慨陈词的模样。
他深知，晁错看到了问题的本质。那些诸侯国，就像一个个独立的王国，拥兵自重，离心离德，是悬在汉室头顶的一把利剑。若不除去，终将落下。但他也无比清楚，晁错的手段过于刚直急切，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虽能切除病灶，却也极易引发大出血，让病人死在手术台上。那些养尊处优的诸侯王，岂会束手就擒？一旦被逼到绝路，必然铤而走险。
而文帝的性格，杜衡也早已通过无数档案揣摩出几分。他是一位隐忍的帝王，懂得在时机未到时积蓄力量。他深知晁错所言在理，但他更知道，汉初历经战乱，国力尚未完全恢复，百姓亟需休养生息。此时与诸侯开战，无论胜败，都将是国本的一场豪赌。
果然，文帝的反应印证了杜衡的判断。
在又一次激烈的朝争后，文帝下诏，对晁错的才华大加赞赏，破格将其从太子家令擢升为中大夫，使其得以出入禁中，参与议政。这是极大的恩宠与信任。
然而，对于那份石破天惊的削藩策，文帝却并未立刻施行。他反而做出了一系列安抚诸侯的举动：他因吴王世子被当时的太子刘启（即当今的太子）误杀一事，对吴王刘濞多有愧疚，不仅赏赐愈发丰厚，还特许吴王不朝；他亲自为齐王的后代选定封地；对各地诸侯王的请赏，几乎有求必应。
他试图用怀柔的蜜糖，包裹住削藩的利刃，用时间来换取空间，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杜衡将这一切都默默记录下来。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抄录档案的令史，他像一个冷静的史官，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撰写前传。他记录下朝堂上每一次关于削藩的争论，记录下各诸侯王接到赏赐时或欣喜、或疑虑的反应，记录下文帝在安抚背后，那双愈发深沉的眼眸。
他知道，这场争论不会消失。它只是被文帝暂时压了下去。随着诸侯王的野心愈发膨胀，随着帝国国力的日渐强盛，这场争论必然会以更激烈的方式卷土重来，并最终在某个时刻，彻底爆发。
夜深人静，杜衡坐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两份“地图”。
一份，是他根据北方边郡的零碎情报绘制的，上面用朱砂标记着那些“非常之象”的发生地。那些红点，像一颗颗不祥的痣，长在帝国的北境皮肤上，散发着幽幽的、非人的寒气。
另一份，则存在于他的脑海中。那是一幅政治地图，上面标注着齐、楚、吴、淮南等一个个庞大的诸侯国。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肿瘤，吸附在帝国的躯体上，随时可能恶化、转移。
他看着这两幅地图，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北方的诡异阴影，与这场迫在眉睫的内部危机，是否会产生某种不可预料的联动？
那些在漠北移动的巨大阴影，那些让战马惊惧的嚎叫，会不会……与某个心怀不满的诸侯王有关？吴王刘濞占据着东南鱼盐之乡，富可敌国，他是否有财力去招揽那些懂得“非常之术”的方士？又或者，这股来自北方的未知力量，会不会成为某些野心家手中的一张王牌，在他们决定起兵时，为这场内乱，再添上一抹超自然的、足以摧毁人心的恐怖？
杜衡打了个寒颤。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棋盘前，文帝、晁错、诸侯王是棋手，而他，以及北方那未知的恐怖，都只是棋子。但最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棋盘之外，是否还藏着另一只手，正准备将整个棋盘掀翻。
他拿起笔，在一张新的竹简上，写下了两个名字：吴王刘濞，北方异动。
然后，他将竹简卷起，与那枚玄色的“影”字令牌，一同藏进了最深处。风暴，正在从两个方向，同时向这个看似平静的帝国逼近。而他，是唯一一个同时看到了两场风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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