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红盖头》
十八岁的夏天,蝉在老槐树上叫得震天响,小英正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搭被单。她的影子在晒谷场上拉得老长,细条条的身量比邻家姑娘高出一个头,蓝布衫的领口被风吹得鼓起来,露出脖颈上一小片白净的皮肤。
“小英!在家不?”院门口传来媒婆张婶的大嗓门,她拎着个花布包,脸上堆着笑,“跟你说个好亲事!邻村老张家的柱子,人老实,会修农机,就是……跟你有点像。”
小英的手顿了顿,被单上的水珠滴在脚背上,凉丝丝的。张婶挤进门来,压低声音:“他爹妈说了,俩孩子凑一对,谁也别嫌谁,踏踏实实过日子比啥都强。柱子那孩子,我见过,话不多,心善。”
奶奶从屋里出来,往张婶手里塞了把瓜子:“这事得问孩子。”小英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半天憋出一句:“听奶奶的。”
红盖头蒙下来的时候,小英闻到一股胭脂香。轿子摇摇晃晃,她攥着袖口,手心全是汗。拜堂时,她瞥见对面的新郎——柱子,个头跟她差不多,肩膀宽宽的,头低得快埋进胸口。
洞房里,红烛的火苗在墙上跳。柱子先开了口,声音瓮声瓮气的:“我叫柱子。”他搓着手,指关节上全是老茧,“我娘说,咱这样的,能活着就不易,别奢求太多。”
小英没说话,从炕席底下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对鸳鸯枕套,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奶奶教她缝的。她往柱子那边推了推,枕头套上的金线在烛光下闪了闪。
日子就像村口的小河,慢慢悠悠地淌。柱子天不亮就下地,小英在家烧火做饭,傍晚时两人一起去菜地里浇菜。柱子会修锄头、补筐子,村里谁家农具坏了,喊一声他就去;小英的针线活好,给柱子缝补的补丁,针脚比谁都细密。
有回柱子修拖拉机,被零件划破了手,小英蹲在他跟前给他包扎,指尖碰到他的伤口时,两人都缩了一下。柱子红着脸说:“不疼。”小英低着头,没接话,耳根却热了。
半年后的一天,小英蹲在灶台前择菜,突然一阵恶心,扶着墙直犯晕。村医背着药箱来,号了脉,突然拍着大腿笑:“有了!是个小子!”
柱子正在院里劈柴,斧头“哐当”掉在地上。他冲过来,盯着小英的肚子,突然原地蹦了三蹦,对着天喊:“我有孩子了!我能当爹了!”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孩子落地那天,柱子守在产房外,听见婴儿啼哭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他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石头”,说要像石头一样结实。
石头满周岁那天,奶奶操办了满月酒。院子里摆了五张方桌,乡亲们揣着红鸡蛋来道贺。小英抱着石头给人敬酒,脸上泛着红晕。酒过三巡,有人喝高了,大着舌头喊:“没想到啊,二刈子还真能生!”
这话像根针,扎得小英耳朵嗡嗡响。她刚想转身,柱子猛地摔了酒碗,碎片溅在地上。“喝你的酒!”他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
散席后,柱子把自己关在柴房。小英抱着石头进去时,他正蹲在草堆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以前他们说你不正常,说你是二刈子,我都当没听见。”他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可今天满院子的人都在说,我的脸往哪搁?”
小英的手一抖,石头被惊醒,哇哇大哭。“我不正常,你就正常了?”她的声音发颤,“当初你娘求着张婶来说亲,咋不说我不正常?现在有了孩子,你嫌我丢人了?”
“我……”柱子语塞,猛地踹了一脚柴禾垛,“我就是觉得憋屈!”
从那天起,两人总吵架。柱子不再跟她一起下地,夜里倒头就睡,背对着她。小英抱着石头坐在炕沿上,听着他的呼噜声,眼泪一滴滴落在石头的襁褓上。
开春的一个早晨,小英收拾了包袱,抱着石头站在院门口。柱子蹲在门槛上抽烟,没看她。“我回奶奶家了。”她说。柱子猛吸了口烟,把烟蒂摁在地上:“走了就别回来。”
小英没回头。路两旁的麦子刚返青,风吹过,掀起一片绿浪。石头在她怀里睡得安稳,小手攥着她的衣襟。她想起十八岁那天,张婶说“踏踏实实过日子”,想起柱子对着天喊“我能当爹了”,想起红烛下那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枕套。
走到村口时,奶奶拄着拐杖在老槐树下等她,看见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回来就好,咱娘仨,照样过日子。”
小英走过去,把石头递到奶奶怀里,靠在树干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老槐树的花落在她头发上,带着甜丝丝的香。十八岁的红盖头早已收进箱底,可日子还得往下过,就像这满坡的麦子,不管经多少风雨,总会往高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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