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邮件的标题简洁而典雅——《关于<新生代劳动者纪实系列短片的合作邀请》,发件方落款是“浮光集社”。
一个在国内文化圈声名赫赫的名字,以其高格调的艺术策展和深度人文出版物,牢牢占据着中产阶级精神消费的金字塔尖。
他们从不与流量为伍,却自带流量,每一次出手都堪称一次美学事件。
林夏点开邮件,一份设计精美的pdF提案映入眼帘。
浮光集社盛赞了“反击者联盟”社群的真实性与生命力,希望能与她们合作,拍摄一系列名为《新生代劳动者纪实》的短片,并承诺将投入千万级的制作预算和顶级的全渠道推广资源。
提案书中,充斥着“诗意影像”、“坚韧之美”、“平凡人的史诗”这类被精心打磨过的词句,仿佛要将打工人们那些浸透了血汗的挣扎,升华为一帧帧可以挂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
报价惊人,承诺诱人。
对于一个初创的、仍在依靠成员众筹维持运营的草根组织来说,这无异于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足以让她们的服务器再续十年,甚至拥有一个更体面的办公室。
林夏面无表情地将提案翻到最后一页,制作团队名单。
两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那是业内知名的广告导演,履历表上最光鲜的一笔,正是为林夏的前东家拍摄那部臭名昭着的“奋斗者”企业宣传片。
就在此刻,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炸开,带着一丝嘲弄的锐利。
【提示:检测到高级文化收编行为。】
【分析:该项目名为纪实,实为“批判性消解”工程。
项目基金来源于“众星科技文化基金会”,备注:其母公司为当年推动“35岁优化”算法模型落地的主要投资方之一。】
【核心策略:用美学包装消解批判性。
将具体的、尖锐的个体痛苦,转化为抽象的、普世的“坚韧”之美,从而剥离其社会根源,使其丧失攻击性。】
原来如此。打不过,就把它变成一首赞美诗。
林夏关掉便携式文档格式那份提案中每一句“诗意”的描述,此刻都像爬满了精心伪装的蛆虫,令人作呕。
她将文件转发到“反击者联盟”的核心群聊,没有附上任何解释,只打了一行字。
“我们那些哭过、骂过、失眠过、想要跳下去过的兄弟姐妹,是用来给他们当布景板的吗?”
群里瞬间炸了。
最先跳起来的是李曼,她发了一长串语音,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我呸!姐妹们讲自己因为高压工作流产还要被扣绩效的时候,这帮人在拍什么‘奋斗光影’?现在资本的脸被打肿了,就想起用我们的眼泪给他们洗地了?想得美!”
她紧接着抛出一个提议:“他们想拍‘美’的,我们就给他们听‘真’的!我提议,发起‘原声保卫战’!号召所有给我们投过稿的成员,用手机重录一段音频,内容不限,但有一个死规定:必须包含当时最真实的情绪——哽咽、怒吼、长时间的沉默、沙哑的嘶喊,都可以,就是不准修饰,不准后期!”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疯狂响应。
有人在深夜的洗手间里,录下自己压抑的哭声和那句“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有人在嘈杂的地铁上,平静地叙述自己是如何被领导当众羞辱,说到一半却突然沉默,录音里只剩下地铁运行的轰鸣;还有一个年轻的程序员,录音录到一半突然崩溃大哭,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不怕了……所以我才能把这句话说完……”
这些未经处理的声音,像一块块粗粝的矿石,被李曼的技术团队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合成了一首长达七小时四十三分钟的音频巨作。
它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痛觉档案》。
档案的封面,是一张空白的工牌,纯白底色,什么都没有。
它被上传到云端,开放免费下载,没有任何文案,只有一个链接。
如果说李曼的行动是在构筑一道声音的防线,那阿哲则直接把战旗插到了敌人的心脏地带。
他策划了一场名为“反美化涂鸦行动”的闪电战。
在几个一线城市的知名艺术区,那些原本被各种精致艺术品占据的墙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各种被强行删减、被刻意遗忘的原始标语。
“我不是福报的载体,我是个人。”
“我的抑郁症不是你的KpI装饰品。”
“请停止用‘成长’来粉饰剥削。”
这些简单粗暴的黑字,像一道道伤疤,出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艺术墙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触目惊心。
阿哲的行动并未止步于此。
他找到了几位曾经在网上发布维权内容,却被资本力量强行删帖封号的素人,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无法被删除的画布。
一位被辞退的单亲妈妈,在自己的手臂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封被公司驳回、被系统屏蔽的辞职信全文。
一位程序员,将劳动合同中那些隐蔽的、不平等的瑕疵条款,纹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陈导的镜头冷静而克制地跟拍着其中一场在街头广场进行的“活体展览”。
起初,围观的人群带着猎奇的目光,对着那些纹身和字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渐渐地,当他们读懂了那些文字背后的血泪时,现场变得异常安静,猎奇被一种沉重的肃穆所取代。
高潮出现在一位中年母亲,她颤抖着手指,指向一个男人背上那条关于“自愿放弃加班费”的条款纹身,对身边年幼的儿子说:“孩子,你看清楚,这是你爸爸跳楼之前,最后争取却没能拿回来的权利。”
那一刻,现场再无人提起“行为艺术”这个词。
空气中,只剩下无声的愤怒和共情。
与此同时,顾沉舟的调查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他沿着“众星科技文化基金会”这条线索深挖下去,最终证实,该基金会的母公司,正是当年投资并力推“35岁员工价值衰减模型”算法落地,从而引发第一波裁员潮的幕后黑手之一。
他连夜撰写了一篇长文——《纪念是如何被消费的:从社会运动到商业滤镜》。
文章以冷静而锐利的笔触,梳理了历史上数次重大的社会抗争运动,是如何在后期被商业叙事巧妙收编、阉割、最终变成无害装饰品的过程。
“当反抗被印上t恤,当标语变成潮牌标识,当真实的眼泪被柔光滤镜和背景音乐美化,反抗本身就已经死了。它不再是武器,而是一件陈列在资本客厅里的战利品,用来证明主人的宽容与品位。”
文章末尾,顾沉舟附上了一份他亲手起草的“记忆保护协议”法律模板,向所有民间公益组织和自媒体发出倡议。
协议中强制规定了数条“反美化”条款,例如:“禁止使用柔光、慢镜头、抒情配乐等视听语言,削弱原始事件的事实冲击力与批判性。”
短短两天,就有十七个不同领域的民间维权团体公开签署响应。
所有的反击都已打出,林夏却选择了在那个最初租来的、略显破旧的办公室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闭门放映会。
被邀请的,只有最初和她一起被裁的那八位同事。
投影屏幕上,播放的不是陈导新剪辑的短片,也不是任何精美的成品,而是所有人当初走投无路时,用手机录下的、最原始的那段求助视频。
颤抖的声音、布满血丝的眼睛、凌乱的头发、背景里孩子隐约的哭闹……每一个像素都充满了未经修饰的痛苦和绝望。
放映结束,室内一片死寂。
林夏站起身,没有开灯。
她拿出一份刚刚打印好的文件,递到每个人面前。
文件的标题是——《“反击者联盟”永久禁售清单》。
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任何涉及联盟成员真实经历的影像、文字、声音资料,及其衍生内容,永不授权用于任何形式的商业变现用途,无论报价高低。”
她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在场每一位战友的脸,声音在昏暗中清晰而坚定:“我们可以穷一辈子,甚至可以输,但我们不能贱卖自己的伤疤。”
没有人说话。
第一个人接过笔,在文件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场无声的宣誓。
一个接一个,八个名字,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当最后一人签完,窗外,第一缕晨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了进来,恰好落在墙上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联盟成立第一天写下的初心宣言上。
“我们不说假话,因为我们吃过真苦。”
《痛觉档案》上线后的第三天,下载量悄无声息地突破了百万。
这个庞大的、粗糙的、充满尖锐痛感的音频文件,像一个幽灵,在各大社交平台和私密群聊中疯狂传播。
它是一座由无数普通人的苦难共同建成的数字纪念碑,也是一道被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公众面前的、属于这个时代的伤口。
这道伤口被毫无保留地摊开,安静地等待着整个世界的回响,无论那回响是拥抱,还是另一把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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