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的发件人,顶着一个烫金质感的标识——“瀚海文星”,国内出版界的泰山北斗。
正文言辞恳切,礼数周到,核心内容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湖心,激起千层巨浪。
他们想为林夏写一本书,一本关于她失业、反击、创业的回忆录,书名都已拟好,叫《被裁之后》。
为此,他们愿支付一笔七位数的预付版税,并承诺动用集团所有S级资源,进行全渠道推广,势要将其打造成年度现象级畅销书。
三天后,在陆家嘴顶层的一间高级会客厅里,林夏见到了瀚海文星的总编辑,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谈吐儒雅的中年男人。
“林小姐,”他将一份厚厚的合同推过来,笑容温和,“我们非常欣赏您身上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正是当下年轻人最需要的力量。我们希望通过这本书,将您的个人奋斗史,塑造成一个激励人心的时代偶像。”
林夏没有立刻翻开合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偶像?”
“是的,”总编辑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一个走出逆境、完成优雅转身的独立女性偶像。”
林夏的目光扫过合同封面,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几乎在同一瞬间,她脑海中那片熟悉的虚拟屏幕亮起,冰蓝色的字体冷静而锋利。
【系统提示:此合作本质为“赎买叙事控制权”。】
【备注:他们想把你的刀刃,磨成一枚精致的书签。】
林夏心中了然,她翻开合同附件,目光精准地落在几条补充条款上。
“为规避法律风险,需删除所有涉及具体企业名称、高管姓名的内容。”
“为聚焦正向价值,建议重点突出个人心路成长,而非对体制的批判。”
“为扩大受众,建议增加‘职场女性如何优雅转身’、‘三十岁后的人生整理术’等实用性章节。”
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巧的手术刀,试图精准地剔除她骨事里所有的骨头和鲜血,只留下温暖无害的鸡汤。
他们要的不是反抗,而是被招安的反抗;不是伤疤,而是愈合后可以拿来炫耀的勋章。
总编辑见她沉默,微笑着补充道:“林小姐请放心,我们会配备最好的编辑团队,帮您‘润色’和‘提炼’,保证最终呈现的是一个最完美、最能被大众接受的故事。”
“我明白了。”林夏合上合同,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合同我可以签。”
总编辑
“但我有一个条件,”林夏接着说,“我可以写,但书里的每一章,都必须配上一张真实的‘伤疤’照片。”
总编辑一愣:“伤疤照片?”
“对,”林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我故事里的每一个痛点,都必须有一个实物来印证。”
总编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笑着点头:“当然,当然!这正是我们追求的‘真实感’,没有问题!”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作者的一点文艺偏执,无伤大雅。
交稿日当天,瀚海文星集团的会议室里气氛热烈。
所有高层都到齐了,准备迎接这部预定的年度爆款。
林夏独自一人前来,两手空空,只拎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牛皮纸文件袋。
“林小姐,您的稿件呢?”总编辑客气地问。
林夏将文件袋放在光洁的会议桌上,缓缓打开封口,倒出里面的东西。
那不是一叠A4纸打印的文稿,而是一本手工制作的、沉甸甸的册子。
封面,是用强力胶粘合起来的,她当年被裁时亲手撕碎的工牌残片,裂痕狰狞,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总编辑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夏翻开第一页。
上面没有一个字,只贴着一张泛黄的信纸底稿,上面布满了泪痕晕开的墨迹,那是她写了无数遍最终也没能发出的辞职信。
第二页,是一枚撕下来的抗抑郁药物的药瓶标签,上面“每日三次,每次两粒”的字样触目惊心。
第三页,是一张手机截图,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十五分,那是她第一次直播带货,面对空无一人的直播间,独自讲解了四个小时。
第四页,是一封粉丝寄来的信,信纸上竟带着几点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那是一个刚被辞退的女孩,在割腕自杀前写下的求助。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林夏翻动册页的沙沙声。
当她翻到第十三章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页是彻底的空白,中央只用透明胶带,压着一小撮短短的断发,和一张小小的字条。
字条上是她自己的笔迹:“那天我剃了光头,不是为了重生,是为了记住耻辱。”
“林夏!”集团董事长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花七位数买你的书,不是让你拿这些垃圾来恶心我们!这东西有任何出版价值吗?!”
林夏缓缓合上册子,抬起眼,目光清冷地扫过在场每一个震怒或错愕的脸。
“我的伤疤不卖,但可以借你看。”她淡然回应,“既然它不具备你们所说的‘出版价值’,”她将册子收回文件袋,“那就让它烂在我的抽屉里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满室的资本家,面面相觑,气得发抖。
李曼得知此事后,气得在驿站里破口大骂了十分钟,骂完却又兴奋地一拍大腿:“夏姐!他们不给出,我们自己展!搞一个‘伤疤巡回展’!”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就把你这本册子,还有我们每个人的东西——我那张被退回八次的产假申请单、阿哲被恶意删光所有心血的工作群聊天记录打印稿、陈导孩子写给她的那张‘妈妈你回来我就睡着了’的纸条——全都装进透明的箱子里,送到全国各地的‘野草组织’去,轮流展出!”
“入场不要钱,”她越说越激动,“唯一的门票,是留下一件属于你自己的‘职场遗物’!”
这个疯狂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首展当晚,就在江边那间破旧的驿站里。
没有鲜花,没有红毯,只有一个个冰冷的亚克力透明箱,静静地陈列着那些沉默的“罪证”。
来看展的人络绎不绝,他们走得很慢,表情肃穆,像是在参观一座纪念馆。
出口处,一只巨大的回收箱旁,人们默默地放下自己的“门票”。
很快,箱子前的地板上就堆满了东西。
摔碎屏幕的旧手机,磨平了字母的键盘,无数张印着陌生头像的工牌,被捏变形的咖啡杯,甚至有一位中年男人,沉默地走过来,轻轻放上了一小瓶还没开封的速效救心丸。
阿哲在展厅角落架起了一个简易的录音角,话筒前排起了长队。
他轻声对每一个人说:“说出它怎么伤你的。如果不想说,哭一声也行。”
低沉的啜泣,压抑的怒吼,和长时间的沉默,交织成一部无声的交响。
这场看似原始的展览,却引发了惊人的连锁反应。
顾沉舟那边很快传来消息:已有三名参观者,依据展品中暴露出的同款合同漏洞与霸王条款,成功向当地劳动监察部门提起仲裁;某地的工会组织,在参观后深受震动,开始参考现场收集的“遗物清单”,着手修订新版的职工权益保护手册。
顾沉舟顺势而为,联合数位法学界人士,共同发起了一项《创伤证据合法化倡议》,核心主张是:“在特定集体诉讼中,经交叉验证的个人经历物证,可作为描绘系统性伤害的辅助证据。”
在一场线上听证会上,他展示了一组数据:“我们的田野调查显示,当一个人公开说出自己的伤疤,平均能唤醒7.3个仍在沉默的相似经历者。”
最终,一位持开明态度的法官,在判决书中采纳了部分建议,并写下了一段话:“有些伤害虽无形,却不容忽视。法律的光,理应照进每一个沉默的角落。”
展览的最后一站,回到了江边的“还没想好站”。
陈导的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下闭幕的时刻。
林夏亲手打开巡展路上收集到的最后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陌生人留下的新“遗物”。
她从中拿起一张被汗水浸透、又被反复抚平的泛黄工资条,纸的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不识字,但我女儿会念给你听。”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小女孩被妈妈推了出来,她仰着头,用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大声念道:“妈妈说,她每天在车间站十四个小时,站到腰断了,也没有人问她一句。她说,她不是机器。”
全场一片死寂。
林夏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抱住了那个小女孩。
镜头缓缓拉远,驿站斑驳的墙壁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新的标语,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这里不卖故事,只存真相。”
夜风拂过江面,远处,一艘即将远航的货轮拉响了汽笛,鸣声沉闷而悠长,滚滚而来,如同无数个未曾开口的声音,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奔涌的巨浪。
而在城市另一端,陆景深放下手机,屏幕上是他刚刚发给林夏的一条信息。
内容很简单:“瀚海文星的总编,刚刚在饭局上说,遇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故事,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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