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死寂无声。
那是一种比战场喧嚣更令人窒息的安静，连朝臣们粗重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凝固的空气吞噬。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死死地钉在殿中央那两个身影上。
一个，是身着绯色官袍，昂首挺立，满脸写着“道之所在，虽死不辞”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黄道周。
另一个，是刚刚从九龙宝座上走下，正一步一步，缓缓逼近的，大明朝的主宰，朱由检。
他走得很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绣着金色团龙的云头履，无声地滑过光洁如镜的金砖，龙袍的下摆在身后拖曳出一道凝重的弧线。
每一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百官的心坎上。
他们想象过无数种可能：雷霆震怒，当场喝令金瓜武士将黄道周拖出去杖毙；或是冷言斥责，将其贬官流放；最不济，也是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
但他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皇帝想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种未知，是比任何已知的酷刑都更深沉的恐惧。
跪在黄道周身后的十几名言官，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动，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们请死的勇气，在皇帝这无声的步伐中，被一点一点地碾碎、磨尽。
终于，朱由检停下了。
他高大的身影，将跪在地上的黄道周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那道阴影，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压得黄道周的脊梁骨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
黄道周闭上了眼睛，他以为，下一刻，便是雷霆一击。
或许是一脚，或许是直接用手，将他的头颅像拧碎一个核桃般拧碎。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他只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风。
朱由检弯下了腰。
他没有去看黄道周，而是拿起了那份被老御史高举过头顶，又因叩首而落在地上的奏疏——那份洋洋洒洒五千言的《泣血请复祖制疏》。
他站直身体，单手持着那份奏疏，像拿着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奏疏的纸面上。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辞藻华丽、引经据典的文字，最终，停留在开篇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上“圣人之道”。
“经系统语义分析……”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核心关键词：道。逻辑起点：圣人。”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眸，第一次正视着黄道周。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了“圣人之道”那四个字上。
“你所谓的道，”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起伏，“为何带来了李自成入京？”
黄道周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剧烈收缩。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个问题，太直接，太粗暴。
它绕过了所有的经义、道德、礼法，用最残酷的现实，直刺整个士大夫阶层信仰的核心。
朱由检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冰冷的逻辑链条继续展开。
“经数据回溯，自万历年起，至崇祯十七年止。朝堂之上，以祖制、圣道为名发起的党争、弹劾、部议，共计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次。”
“其中，百分之九十八点六，为无效空谈。导致军国大事延误，政令不出部院，最终形成系统性崩溃。”
“结论：大明之亡，正亡于这套低效、冗余、无法适应外部环境变化的陈旧框架。”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凿进在场所有文官的耳朵里，刺入他们的脑海。
“你的道，”朱由监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将黄道周从精神到信仰，寸寸剖开，“已被事实证伪。”
“噗！”
黄道周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金砖上，染红了他那苍白的胡须。
他不是被吓的，而是被这句话彻底击溃了。
杀了他，他会成为忠烈；杖毙他，他会成为东林风骨的又一座丰碑。
但皇帝，却从根基上，彻底否定了他，以及他背后整个士大夫阶层存在的价值。
你们不是忠臣，不是贤良，你们只是一群导致系统崩溃的，无效的，冗余的数据。
这比杀了他，痛苦一万倍。
“不……不是的……”黄道周跪伏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喃喃，“道在人心……道在人心……”
朱由检看着他，视网膜上跳出一行提示。
【目标精神阈值崩溃。威胁等级降低。其符号性意义可能引发群体性反弹，风险系数：72%。需进行物理干涉，彻底摧毁其符号价值。】
“王承恩。”他淡淡地开口。
“奴婢在！”王承恩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来。
“将黄爱卿的文房四宝，取来。”
文房四宝？
所有人又是一愣。
很快，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个托盘，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托盘上，摆着笔、墨、纸，以及一方古朴厚重的砚台。
那是一方端州老坑的子石砚，石质细腻，色泽紫润，是黄道周最为珍视之物，也是他文人风骨的象征。
黄道周看到那方砚台，惨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
他明白了。
陛下，是要当众砸碎他的砚台，以此来羞辱他。
也好，也好！士可杀，不可辱！
今日，我黄道周，便血溅于此，以身殉道！
他抬起头，脖子伸得笔直，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是真正的引颈就戮。
朱由检从托盘上，拿起了那方端砚。
砚台入手，颇为沉重，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举起砚台砸向黄道周的头。
他只是将砚台托在左手掌心，右手覆盖其上，如同在把玩一件有趣的器物。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双双惊惧、愤怒、疑惑的眼睛，最终，又落回到黄道周身上。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让整个太和殿所有读书人灵魂为之颤栗的问题。
“这块石头，对大明每年钱粮税赋的贡献值，是多少？”
声音不大，却像是九天之上降下的神谕，拷问着殿中每一个人的灵魂。
什么？
贡献值？对税收的贡献值？
文人的雅器，风骨的象征，怎么能用铜臭来衡量？
这……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不等众人从这惊天动地的问题中反应过来。
朱由检覆盖在砚台上的右手，五指，开始缓缓收紧。
“咯……咯吱……”
一阵令人牙酸到了极点的声音，从他掌中传出。
那方以坚硬闻名于世，足以传世百代的端州名砚，在他的掌心，仿佛成了一块脆弱的陶土。
一道道细微的裂纹，开始在砚台表面浮现、蔓延。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砚台被寸寸捏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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