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揉碎的金箔,随着风穿过窗缝的轻响,在地面上微微晃动。空气中飘着院外桂树的淡香,那香气清而不烈,缠在衣角发梢,连呼吸都染着几分甜润。守常先生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布料上还留着经年浆洗的硬挺,鬓角沾着未干的晨露,顺着发丝往下滑,在衣领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他垂着手,手指反复摩挲着帆布布袋的边缘——那布袋边角已磨出细密的毛边,针脚处还补着两块不同色的补丁,显然是用了许多年,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听见院门外传来推门的吱呀声,守常先生猛地抬头,见是张海客带着笑意站在门口,连忙上前半步,双手在长衫下摆上悄悄蹭了蹭,语气带着几分难掩的局促:“海客同志,实在对不住,天刚亮就登门叨扰,还望你多海涵。”
“都是并肩做事的老熟人,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张海客笑着侧身,将他与身后的景瑜让进堂屋,刚要扬声唤下人沏壶热茶,楼梯处已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木梯被踩得噔噔响,带着几分鲜活的朝气。张海杏一身利落的藏青短装,腰间系着同色布带,长发高束成马尾,发尾还沾着两片细碎的桂花瓣,眉眼清亮地走下来,见了来客便笑着颔首,声音清脆:“守常先生、景瑜先生,好久不见,二位气色倒是好了些。”
“大帅——”守常先生刚开口,便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笑着拍了拍随身的布袋,话头转得又快又自然,“瞧我,一见面就高兴得忘了规矩。我跟景瑜同志今早特意绕到东门巷的早点铺,知道海杏同志爱这口,给你们带了湘西的特色吃食,咱们先垫垫肚子,正事不急,不急。”
“这可太好了!”张海杏眼睛一亮,快步上前,熟稔地接过景瑜手里的食盒——食盒是竹编的,外层裹着蓝布,还带着余温。她掀开盖子时,热气裹着米糕的甜香与炸物的酥脆味儿扑面而来,瞬间填满了整个堂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两屉蒿子粑粑,暗绿色的外皮裹着糯米的软糯,旁边放着一碟炸得金黄的灯盏窝,还有两罐封得严实的米浆,罐口贴着小小的红纸,写着“清甜”二字。她拿起一块蒿子粑粑,指尖触到温热的外皮,咬下一口,艾草的清苦混着糯米的绵密在舌尖散开,后味还带着淡淡的甜,便忍不住朝守常先生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还是东门巷李婶家的味道最正,比家里厨房做的还地道!”
守常先生见她吃得高兴,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自己也拿起一块米糕慢慢咬着,时不时与张海客聊两句湘西的晨景——说巷口的老井今早又围了不少洗衣的妇人,说城墙根下的糖画师傅又添了新花样,桌上的早点渐渐见了底,食盒里的热气慢慢散了,气氛却愈发热络。可话锋刚要往兵权的问题上转,守常先生的话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卡在了喉咙里。他与景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指尖无意识地蹭着食盒边缘,竹编的纹路硌得指尖发疼,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开口——在他们看来,张家兄妹在湘西经营多年,军队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根基,自己这般上门“要权”,终究像占了人家的便宜,实在不地道。
张海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放下手中的米浆碗,瓷碗与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堂屋的闲聊。她坐直身子,主动开了口,语气平静却坚定:“二位先生,有件事我得先跟你们说——‘大帅’这个带着军阀特色的称呼,以后就别再提了。从当初你们来湘西,我就说过,我认同你们的理念,也信你们能救中国,早把自己当成半个同志,哪有同志叫‘大帅’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紧绷的神色,继续道:“我哥昨晚跟我提了你们的难处,知道‘党指挥枪’是刚确立的原则,你们需要整合力量。既然如此,湘西军队的控制权,我们愿意交出来,现在就可以办交接。”
这话一出,守常先生猛地抬起头,脸颊瞬间泛起红潮,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接。他连忙从布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海杏同志,我……我们凌晨四点就在院外徘徊了,不敢太早敲门,怕扰了你们休息。‘党指挥枪’是铁律,可这军队是你们兄妹一手攒下的,从三五百个人的民团,到现在几千人的队伍,你们付出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这般上门要权,总觉得像鸠占鹊巢,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一旁的景瑜同志也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步,握着张海杏的手轻轻用力,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更何况,去年我在武汉遇险,是你们的族人把我从敌人的牢房里救出来,后来我身受重伤,还是你日夜守在床边,才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份恩情我们还没报答,如今反倒要接你们的兵权,实在是于心有愧。”
“景瑜姐姐快别这么说。”张海杏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语气恳切,“我们救你们,不是为了报答,是因为我们都想让中国好起来。以后可不能再提恩情二字,不然就见外了。”她看向守常先生,眼神澄澈:“再者,我跟我哥本就对权势没什么执念,当初在湘西建这支队伍,不过是想让附近的百姓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用再受土匪和乱兵的欺负。现在你们能带着这支队伍做更有意义的事,能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安稳日子,我们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你们千万别有心理负担。”
“好!好啊!”守常先生连连点头,声音愈发激动,他将文书推到张海杏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们拟了补充协议,军中设顾问席,你和海客同志随时能参与军务讨论,不管是训练还是作战,都能发表意见,绝不让你们觉得被冷落,也绝不让你们的心血白费。”
张海杏快速扫过文书上的“兵权移交”条款,字迹工整,条款清晰,连士兵的粮饷分配都写得明明白白。她抬眼时,眼神温和却坚定:“顾问席就不必了,我们既然交了权,就交得彻底,不能让士兵觉得队伍里还有‘两套声音’。只是有个小请求——队伍里的老兵希望你们能一视同仁,别让他们受了委屈,也别让他们觉得‘换了人,就没人记得他们的功劳了’。”
守常先生攥紧文书,眼眶已然泛红,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放心!海杏同志请放心!我们不仅会一视同仁,还打算请老兵当教官,把他们在山地作战、近身格斗的经验传给更多人!你们这份信任,比千军万马还重!我们要是干不好,别说对不住你们,更对不住湘西的父老乡亲,对不住这些跟着你们出生入死的士兵!”
接下来核对交接细节时,守常先生仍时不时停下,反复确认,语气里满是谨慎:“库房里还有二十杆新到的步枪,是上个月从上海运过来的,你们留几杆防身,以后不管是去外地,还是在湘西走动,路上也安心些。”“后续要是缺粮草、缺人手,不管什么时候,白天黑夜,都尽管派人来找我们,我们就算自己少吃一口,也得先紧着你们。”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像个怕做错事的学生,生怕自己哪里考虑不周,亏待了张家兄妹 。
文书上的字迹刚被印泥盖实,朱红色的印章在白纸上格外醒目。守常先生便小心翼翼地将两份交接协议分别折好,折得方方正正,一份双手递给张海客,另一份贴身收进布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连声道谢的话里仍带着几分歉疚,生怕自己哪里考虑不周,亏待了张家兄妹 。
待送走守常先生与景瑜同志,堂屋内的热气渐渐散了,阳光也移到了门槛边,张海杏才端起凉透的米浆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驱散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她望着院外的老桂树,风吹过,桂花簌簌落下,铺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金毯。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张海客推开妹妹的房门,却见屋内空荡荡的——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桌上的铜镜擦得锃亮,却没了往日的人气。昨日下午二人在街头游玩的画面还犹在眼前——可今日,却人去楼空。
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是院角那株老桂树被风吹得簌簌落蕊,细小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落在窗台上,与一封书信叠在一起。书信放在一个紫檀木盒上,信封是素色的,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哥亲启”三个字,墨迹已干,却还带着几分淡淡的墨香。
张海客没有急着打开书信,看那信封的厚度就知道写了很长,他站在原地,眉头紧紧皱着,心里又气又闷——昨天下午明明相处了那么久,从街头到巷尾,说了那么多话,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非要留封信就走?他知道海杏这么做,肯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可一时之间,还是没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告别,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
他蹲下身,先打开了紫檀木盒。盒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飘了出来,一对同心玉佩静静地躺在绒布上——玉佩是羊脂白玉的,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缠枝莲纹,纹路细腻,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正好是一朵完整的莲花。玉佩旁边,放着一把酸枝木的梳子,梳齿光滑,没有一点毛刺,梳齿间还夹着一小片压平的桂花——花瓣新鲜,是今早院外那株桂树的新蕊,还带着清晨的湿气。
张海客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片桂花,忽然想起昨夜妹妹敲他房门的模样——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刚烤好的蒿子粑粑,只说“哥,明早的蒿子粑粑记得多吃两块,李婶说冷了就不好吃了”,那时他还笑她孩子气,多大了还惦记着一口吃的,如今才懂,那话里藏着的,全是没说出口的告别。
此刻,城门外的官道上,张海杏裹紧了身上的灰布短衫。风卷着桂花香从身后追来,那香气熟悉又亲切,勾得她脚步顿了顿,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可她终究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朝着北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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