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村口的小路还泛着潮气。张月琴推开屋门,手里拎着药箱,准备去给陈大娘换药。她走得很慢,眼睛在路边扫了一圈。昨天那个说要学急救的男孩没来,也没人等在卫生室门口。
她没多想,继续往前走。路过晒谷场时,看见孙大柱蹲在自家院外修农具。他低着头,手指捏着一根铁丝,把松动的耙齿一圈圈缠紧。动作不快,但稳。张月琴停下脚步看了几秒,没出声,只记在心里。
到了陈大娘家,周小妹已经坐在床边。她正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老人的手背。见张月琴进来,她立刻起身让座,顺手把脏了的布放进盆里。老人咳了几声,痰卡在喉咙里上不来,她马上扶起身子,拍背、喂水,一连串动作熟得像做过千百遍。
张月琴低头检查伤口。褥疮边缘有些发红,但没破皮。她点头说:“换药及时,护理也到位。”
周小妹小声说:“我每天看两遍,怕奶奶不舒服。”
她说完又蹲下去倒水,袖子沾了点污渍也不在意。
张月琴没多留,交代几句就走了。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孩正重新铺床单,弯腰时辫子滑到胸前,脸上一点烦躁都没有。
第二天清晨,她特意早起一趟,把几味常用草药的名字写在纸上,贴在卫生室药柜的玻璃上。白纸黑字,清楚写着“紫草”“艾叶”“金银花”。她没锁门,钥匙留在柜台上,自己去了田头巡诊。
中午回来,纸还在原位,可边角有些皱,像是被人翻过。她伸手摸了摸,发现“紫草”那张纸背面有轻微的指印,顺序也被打乱了。昨天贴的时候是从左到右排的,现在中间那张挪到了最右边。
她不动声色,照常整理药品。下午李婶来取止咳糖浆,孙大柱跟在后面。他母亲关节疼,需要热敷包。张月琴递出药包时,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药柜上停了几秒,尤其是那几张纸。
他没问,也没多话,接过药就走。临出门还帮李婶扶了一下门框。
张月琴站在窗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孩子最近常往卫生室跑,不是替家里人取药,就是顺路送点菜。每次都不久留,但从不空手走——要么顺手把门口的积水扫开,要么把歪了的牌子扶正。
第三天,村里传言更盛了。有人说张医生要收徒弟,能学打针、配药,以后还能进县医院。几个半大小子聚在井边议论,一个说要去报名,另一个笑他:“你以为是念书?人家挑的是心性。”
这话传到张月琴耳朵里,她没反驳,也没澄清。她知道,嘴上说得再好听,不如一件事看得真。
那天傍晚,她在回程路上经过一片坡地。孙大柱和他弟弟坐在田埂上。小的膝盖蹭破了皮,正咧嘴哭。大的一边哄,一边从兜里掏出块干净布条,撕成两半,拿一半蘸了随身带的白酒,先擦伤口。
张月琴站住了。
她看见孙大柱吹了吹酒液,轻声说:“忍一下,清干净才不会烂。”
然后他把另一半布条叠好,绕着伤口一圈圈包上去,最后打了个结,还用手压了压。
“像不像张医生那样?”他问弟弟。
弟弟抽着鼻子点头:“像!”
两人站起来准备回家。孙大柱拍拍裤子上的土,牵起弟弟的手。他们没看见张月琴,也没察觉有人看过全过程。
张月琴转身往村中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又过了两天,周小妹放学后照例去照顾祖母。张月琴恰好去复查病情,推门就听见她在唱歌。声音不大,调子也不准,但一句一句很认真。老人闭着眼,嘴角微微翘着。
换药时,周小妹主动递剪刀、端水盆。她把手伸进热水里拧毛巾,烫得指尖发红也不缩。张月琴让她小心些,她只说:“凉了擦不干净。”
走之前,张月琴问她:“天天这样累不累?”
“累。”她老实答,“可我不做,谁做?”
说完她笑了笑,低头整理药盒,像在完成一件要紧事。
张月琴回到家,天已擦黑。她点燃油灯,从枕头底下拿出账册。翻开空白页,提笔写下两个名字。
孙大柱。
她想了想,在下面写:“手稳,肯钻,惜乎思出路。”
翻过一页,写上周小妹。
“心细,有情,奈何年岁浅。”
她放下笔,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窗外风不大,灯焰晃了一下,映在墙上的人影跟着动了动。
她合上本子,没再写别的。
接下来几天,她依旧照常出诊。每到一处,都留意年轻人的举动。有人听说她可能教医术,特地穿得整齐来打招呼;也有孩子故意在她面前背书,说是将来要考医学院。
她都不理。
只有一次,她在赵德才家门口碰见孙大柱。他正在装水泵,满手油污。见她来了,赶紧用抹布擦了擦手,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她说,“你爸找人给你联系镇上的修理铺了?”
孙大柱点头:“说是下个月就能去。”
“你想去?”
“想去看看。要是能学点技术也好。”
“那村子呢?”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鞋尖:“我也想留下。可光种地,挣不了几个钱。”
张月琴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这不是一句话能定的事。
倒是第二天,她又看见他在教同村的孩子绑三角巾。地点还是田埂,人多了两个。他一边示范,一边讲:“不能太紧,不然血流不通;也不能太松,一动就掉。”
那几个孩子学得认真,其中一个还拿树枝当手臂练习。
张月琴远远站着,直到他们散了才离开。
周小妹那边也没落下。她开始主动问一些简单的护理知识,比如怎么判断发烧轻重,什么时候该用冷敷。张月琴答得简单,她记在作业本的背面,字迹工整。
有一次,老人夜里喘得厉害,周小妹独自熬了药,兑好温度才喂。她守到凌晨,眼睛熬红了也不睡。第二天上学迟到了,老师问她,她只说家里有事。
这些事没人特意报给她听,是她自己一点点看到的。
半月后的晚上,张月琴坐在院里补一个装药的网兜。铁丝断了口,她用钳子夹住,一圈圈缠紧。手指不太听使唤,试了两次才系牢。
她放下工具,抬头看了看村路。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少年并肩走来。一个是周小妹的同学,另一个是前几天说要报名的男孩。他们边走边说话,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张医生到底选谁啊?”
“听说她都在本子上记名字了。”
“那你还不抓紧?”
张月琴没应声,低头继续干活。网兜的洞补好了,她拎起来晃了晃,觉得结实了,才放回药箱旁边。
她坐着没动,目光落在门前的小路上。那里空着,什么人都没有。
但她知道,总会有人来的。
第二天一早,她打开卫生室的门,把那几张写药名的纸重新贴了一遍。这次加了三种新的:黄芩、薄荷、丹参。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去烧水泡茶。
水还没开,外面传来车铃声。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孙大柱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小捆干柴。
“我妈让我给您送点柴火。”他说。
“放门口就行。”
他没走,犹豫了一下,“张医生,您……最近还去看病人吗?”
“每天都去。”
“我能跟着看看吗?就看看,不打扰。”
张月琴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拿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说:“明天早上六点,卫生室开门。”
孙大柱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我一定到。”
他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记得穿厚点衣服。”
“啊?”
“早上凉,别冻着。”
他笑了,应了一声,骑上车走了。
张月琴站在窗边,看他拐过村角,身影消失在晨光里。
她回到桌前,打开账册,在孙大柱的名字后面添了一个字:可。
笔尖顿了顿,又划掉。
她合上本子,放在药箱最底层。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卫生室的门槛上。她走出来,把门口的杂草踩平,又把晾着的纱布往阳光下移了移。
有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跑过,看见她,停下来喊:“张医生!”
是周小妹。
“今天奶奶好多了。”她仰着脸说,“我能再来帮忙吗?”
张月琴看着她头顶被风吹乱的辫绳,伸手替她扶正。
“你回去读书。”她说,“等哪天我叫你,你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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