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肖义权几乎是睁着眼睛，听着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和野狗的吠叫，熬到了天亮。
他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被冻醒的。这鬼地方的清晨，湿气重得能拧出水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用冰冷的自来水胡乱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的陌生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从今天起，他就要以这副尊容，开始自己在这十八层地狱里的新生活了。
“咚咚咚！”
房门又被敲响了，还是昨天那个粗声粗气的嗓门。
“新来的！磨蹭什么呢？刘镇长在办公室等着你，赶紧的！”
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肖义权没应声。他慢条斯理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了一件还算干净的白衬衫换上，又把那身皱巴巴的西裤拉直，最后，才提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矮胖身材，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是昨天通知他的那位。他看到肖义权，上下打量了一眼，撇了撇嘴。
“哟，还挺讲究。走吧，我叫王大炮，办公室主任。”
他自报家门，语气里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慢。
肖义权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白天的红峰镇，比夜晚更显破败。坑坑洼洼的土路，随处可见的垃圾，路边几家开着门的铺子，卖的都是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老板们无精打采地靠在躺椅上，眼神空洞。整条街，都弥漫着一股贫穷和麻木混合而成的、让人窒息的气息。
镇政府的小楼，在白天的阳光下，更显斑驳。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像一张生了重病的老人的脸。
王大炮领着他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挂着“党政综合办公室”牌子的大屋子。
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几张破旧的办公桌东倒西歪地放着，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杂物。有的工作人员在看报纸，有的在织毛衣，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偷偷摸摸地嗑着瓜子。
听到门口的动静，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毫不掩饰的目光，在肖义权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稀奇的动物。
这里，就是他未来的工作单位？
简直像个笑话。
和省委办公厅那窗明几净、纪律严明的环境比起来，这里，更像一个乡下的草台班子。
“都看什么看！干活！”王大炮吼了一嗓子，屋子里的人这才懒洋洋地收回了目光。
他指着墙角一张空无一物的桌子，对肖义权颐指气使地说道：“那就是你的位置。刘镇长现在正忙，你先在那儿等着。”
说完，他便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报纸，翘起了二郎腿，再也不看肖义权一眼。
这，就是下马威。
把他叫来，又故意晾着他。
肖义权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什么也没说，走到那张满是灰尘的桌子前，拉开那把吱嘎作响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他坐的不是一张破椅子，而是省委会议室里的真皮沙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屋子里的人，都在用余光偷偷地观察着他。他们本以为这个从省城来的“高材生”，会受不了这种冷遇，会暴躁，会愤怒。可肖义权，却像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哎，王主任，这就是那个……犯了事儿被贬下来的？”嗑瓜子的年轻姑娘小李，压低声音，凑到王大炮身边八卦。
王大炮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啊……”小李撇了撇嘴，“听说还是个笔杆子，省长都表扬过呢。”
“哼，那都是老黄历了。”王大炮不屑地说道，“到了咱们红峰镇，是龙也得给咱们盘着！刘镇长说了，先晾他几天，杀杀他的锐气！”
就在这时，楼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
“嗒、嗒、嗒……”
那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人的心跳上。
办公室里原本嘈杂的气氛，瞬间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坐直了身体，脸上那副懒散的表情，也瞬间变得紧张而严肃。
嗑瓜子的小李，慌忙把瓜子壳扫进抽屉。看报纸的王大炮，也“啪”的一声合上了报纸，站了起来。
肖义权也有些好奇地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那一瞬间，肖义权感觉整个灰暗的屋子，都仿佛亮了一下。
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让人有些窒息的女人。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肩短发，五官精致得像是用工笔画精心勾勒出来的艺术品。她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都要动人心魄。
她身上穿着一套裁剪得体的黑色女士西装，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气质。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清冷和疏离，像一座终年积雪的冰山，让人只可远观，不敢靠近。她的眼神很冷，很静，扫视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个女人，和这个破败、混乱、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她就像一颗不小心掉进泥潭里的钻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光芒。
“苏……苏书记。”
王大炮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腰都比平时弯了三分。
“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行，哪能让您亲自跑一趟。”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苏书记好。”
书记？
肖义权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年轻？还是个女人？
在江北省的官场体系里，乡镇的一把手，是党委书记。镇长，是二把手。这个女人，竟然是红峰镇的一把手？
那个叫苏沐橙的女人，只是对王大炮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越过所有人，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唯一还坐着的肖义权身上。
四目相对。
在看到肖义权的瞬间，苏沐橙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而肖义权，也在看着她。
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审视，读出了探究，甚至还读出了一丝……同病相怜？
“咳咳！”
王大炮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连忙干咳两声，指着肖义权，对苏沐橙介绍道：“苏书记，这就是省里新调来的那个……那个肖义权。刘镇长正准备找他谈话呢，这不正让他等着嘛。”
他特意把“刘镇长”三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苏沐橙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看着肖义权。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肖义权同志，是吧？”
肖义权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苏沐橙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吐出了几个字。
“来我办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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