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正午，阳光稀薄，照在栖雁坳厚厚的积雪上，泛起一层清冷的白光。
虽然昨夜大胜，但栖雁坳并没有沉浸在过度的狂欢中。空气里依旧紧绷着一根弦——秦老还在杨震手里。那是南山村的魂，也是栖雁坳不可或缺的神医，这根弦如果不松，谁的心都放不下。
伤兵营设在新建的暖房里，地龙烧得正旺。
年仅十二岁的赵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细棉布罩衣，头发用木簪利落地挽在脑后。她虽然年纪小，神情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一名伤员的小腿。那是一道被马刀划开的口子，皮肉翻卷，看着狰狞。
“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疼。”赵叶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从沸水里捞出一枚弯曲的银针，那是沈云疏指导工坊用细银丝敲打磨制出来的缝合针，尾端系着煮过的桑皮线。
没有任何犹豫，小姑娘的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动作行云流水。每一针的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打结的手法更是娴熟无比。
“好手法。”
沈云疏掀开厚重的棉帘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云疏姐！”赵叶听到声音，连忙剪断线头，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想要起身行礼。
“别动，忙你的。”沈云疏快步走过去，看着那处理得极好的伤口，眼中满是赞赏，“这缝合术，你已经练得有模有样了。”
赵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眼神随即黯淡下来：“这都是秦老爷爷教我的。他说缝合皮肉就像绣花，心要静，手要稳。可是现在他……”
“放心。”沈云疏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语气坚定，“我们一定会把秦老接回来。到时候，还要让他考较你的功课呢。”
正说着，里面的隔间传来周砚的声音：“赵叶丫头，既然云疏来了，就先给我换药吧。”
沈云疏走进隔间，见周砚正赤着上身坐在床边。他那条曾经能拉开三石强弓的右臂，此刻依旧无力地垂着，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昨夜激战，虽然有用皮带固定，但剧烈的跑动和劈砍动作，还是让伤口有些渗血。
赵叶端着药盘进来，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伤口愈合得还算不错，只是那狰狞的疤痕在肌肉线条分明的身上显得格外刺眼。
“还好，没有崩开。”赵叶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周大哥，这几天你这只手还是尽量别动，虽然筋脉受损了，但皮肉还得长好。”
周砚不在意地笑了笑：“只要左手还能挥刀就行。”
沈云疏看着那伤疤，心里微微一刺，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她递过去一件干净的棉衣：“穿上吧。外面风大，咱们得去校场看看那些马。”
栖雁坳的校场，原本是用来操练步卒的，此刻却被那九十二匹战马挤得满满当当。
山猫正带着十几个人在马群里穿梭。这家伙天生就跟动物亲近，手里拿着一把干草和黑豆拌的精料，嘴里发出那种只有马能听懂的“得得”声。那些原本还在暴躁踢踏的烈马，在他面前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但是，问题依然存在。
“云疏姐，周教头！”看到两人过来，山猫苦着脸迎了上来，“马是好马，都是北边来的良种。但这地儿不行啊。”
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面。经过一夜的风吹雪冻，校场的地面结了一层硬邦邦的冰壳。马蹄子踩在上面，根本吃不住劲，稍一跑动就打滑。
“刚才石头想骑那匹枣红马跑一圈，结果马失前蹄，差点把他摔个好歹。”山猫叹气道，“这种冰天雪地，骑兵根本跑不起来，别说冲锋了，走路都费劲。”
周砚眉头紧锁，走到一匹马旁边，伸手摸了摸马蹄。北地战马虽然蹄质坚硬，但在这种纯冰面上，也是寸步难行。
“杨震他们是怎么行军的？”周砚问道。
“他们在马蹄铁上加了防滑钉。”沈云疏回忆起昨夜战场上看到的细节，“但我看过了，那种工艺很复杂，需要在铁掌上钻孔铆接。咱们现在既没有那么多现成的蹄铁，也来不及一个个去打。”
她围着马转了两圈，脑海中迅速搜索着应对方案。现代知识库里，应对冰雪路面的方法有很多，但在这种简陋条件下能快速实现的……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草料堆上用来捆扎的一捆粗麻绳和废弃的稻草上。
“有了。”沈云疏眼睛一亮，“不用打铁，咱们编‘草鞋’。”
“给马穿草鞋？”山猫和周围的几个护卫都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对，就是草鞋，不过叫‘裹蹄套’。”沈云疏也不废话，直接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柔韧的稻草和麻绳，“山猫，去找几个手巧的妇人来，越多越好。再让木工坊送一批这种一寸厚的木板条来。”
半个时辰后，第一双简易的“马草鞋”诞生了。
它的结构并不复杂：以坚韧的麻绳为骨架，编织成一个网兜状，底部紧密地缠绕着稻草，中间夹着一块用来增加支撑力的小木板。这种东西套在马蹄上，系紧绳索后，稻草和麻绳粗糙的表面能极大地增加摩擦力，就像是给马穿上了防滑靴。
“试试。”沈云疏把做好的四个套子递给山猫。
山猫半信半疑地给那匹最暴躁的黑马套上。刚开始，黑马觉得脚上有东西不舒服，踢腾了几下。但当它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发现脚下不再打滑，反而抓地极稳时，立刻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驾！”
石头大着胆子翻身上马，一抖缰绳。
黑马嘶鸣一声，在结冰的校场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那原本滑溜溜的冰面，此刻对它来说如履平地。草绳摩擦冰面的沙沙声，听在众人耳朵里简直就是天籁。
“神了！真是神了！”山猫兴奋地拍大腿，“云疏姐，您这脑子到底是咋长的？”
沈云疏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站起身来：“这只是权宜之计，这种草鞋不耐磨，跑个几十里就得换。阿禾，你记一下，回头让后勤组多备几百副带着。另外……”
她转头看向周砚：“周大哥，这些马鞍也不行。这些土匪用的都是软鞍，骑着舒服但不利于作战。尤其是要在马上射箭，需要更稳的支撑。”
周砚点点头，他在镖局走南闯北，对马具很在行：“确实，得改用高桥鞍。前后鞍桥加高，能卡住腰身。另外，马镫也要改，现在的马镫太短，腿是蜷着的，发力不畅。”
“工坊那边全力配合。”沈云疏当场拍板，“这一百匹马，就是咱们这次救人的关键。我要挑选三十个骑术最好的兄弟，组成突击队。装备要最好的，每人配双马，一把长刀，两把手弩，十枚掌心雷。”
“交给我。”周砚左手握拳，眼神锐利，“两天时间，我把他们练出来。”
傍晚，栖雁坳议事堂。
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铺在桌案上，这是沈云疏根据《舆地纪略》和林栖的侦察手绘出来的周边地形图。
昏黄的油灯下，几颗脑袋凑在一起。
“杨震的老巢在这儿，黑风坳。”林栖的手指点在地图北边的一处险要位置，“这地方是个天然的葫芦口，前面只有一条路进去，两边都是峭壁。杨震虽然败了，但他手里至少还有两百多号人，再加上地形优势，强攻肯定不行。”
“而且秦老被关在后营。”石岩眉头紧锁，他在南山村也是管防务的，一眼就看出了棘手之处，“如果我们从正面进攻，杨震狗急跳墙，很可能直接对秦老下手。”
“所以，不能走正门。”沈云疏抱着手臂，目光在地图上游移，“我们要找一条杨震意想不到的路。”
“没有路了。”破刀在一旁小声说道，“黑风坳之所以叫这名，就是因为后面是万丈深渊，连猴子都爬不上去。那是绝地。”
“万丈深渊？”沈云疏眉毛一挑，“下面是什么？”
“是鹰愁涧。”林栖接过话头，“也就是野狼沟上游的那条河谷。那里落差极大，夏天是瀑布，现在……应该是一道几百尺高的冰瀑。”
“冰瀑……”沈云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既然是冰瀑，那就是路。”
“云疏姐，你不是想……”旁边的云墨倒吸一口凉气，“从冰瀑爬上去？那可是几百尺高啊，而且全是滑溜溜的冰！”
“正常情况下确实爬不上去。”沈云疏转身走向旁边的架子，拿起几张刚画好的图纸，“但如果有工具呢？”
她将图纸摊开。上面画着几样奇怪的铁器。
第一样，是两个带着尖锐倒钩的铁爪，看起来像是鹰爪，但更粗壮，手柄处缠着防滑的皮条。
第二样，是绑在靴子底部的铁架，下面有几根长长的尖刺，如同野兽的獠牙。
“这叫‘冰镐’和‘冰爪’。”沈云疏指着图纸解释道，“用精钢打造，尖端淬火。只要用力挥动，就能深深扎进冰层里。人穿着这个，就能像壁虎一样在冰面上行走。”
周砚拿起图纸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如果是这样，确实可行。黑风坳的后山虽然险峻，但防守肯定最薄弱。只要有一支小队能爬上去，摸进后营救出秦老，再制造混乱，前门的马队就能趁机冲进去。”
“但是这太危险了。”石岩担忧道，“几百尺高的冰壁，稍微失手就是粉身碎骨。而且必须是身手极好、体力极强的人才行。”
“我去。”林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地方我去过，地形我熟。”
“我也去。”云墨突然站了出来，少年的脸上满是倔强，“云疏姐，我在尖刀队练了这么久，攀岩我不比谁差。而且我的手弩准头最好，上去能掩护。”
沈云疏看着弟弟，想说什么，但最终咽了回去。她知道，雏鹰总要学会自己飞翔。
“好。”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点将，“林栖带队，云墨、水生、石头，再挑六个身手最好的兄弟。一共十人。这十人，就是咱们的‘飞虎队’。”
“周大哥。”她转向周砚。
“我在。”
“你带三十骑兵，在黑风坳正面佯攻。记住，声势要大，要让杨震以为我们要决一死战，把他所有的兵力都吸引到前门。”
“明白。”周砚点头，“只要后山火起，我就真的冲进去。”
“工坊今晚不熄火。”沈云疏目光扫过众人，“连夜打造冰镐和冰爪。所有的星铁存货都拿出来，给这十个兄弟每人配一把星铁匕首。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众人齐声应诺，那声音中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气。
夜深了，栖雁坳的工坊区依旧灯火通明。
巨大的水力锻锤在河水的推动下，有节奏地轰鸣着，将一块块烧红的精钢锻打成型。火星四溅中，一把把形状怪异却充满杀气的冰镐逐渐显露出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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