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榕树村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杨涛的预期。
她没住在县招待所，而是在杨涛的安排下，借宿在了一户与“黔山源”签约、家境相对整洁的农户家里。白天，她跟着杨涛参观加工坊，看工人们如何挑选猪肉、配制香料、生火熏制；看药酒如何浸泡、过滤、装瓶。她仔细翻阅生产记录、原料入库单、与农户的收购协议，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
她甚至跟着杨涛上了次山，不是深入老林，只是在边缘地带，看农户如何辨认和采摘那些用于腊味和药酒的野生香料、药材。
“我们只取所需，而且尽量不伤根系。”杨涛指着一株刚被小心采摘过的桂皮树解释道，“山里人靠山吃山，更懂可持续发展的道理。这些野生资源是我们产品的风味灵魂，也是我们收入的重要来源，没有人会比我们更珍惜。”
方静看着那农户熟练而小心的动作，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写下“传统智慧与现代经营的结合”。
她的采访并不局限于杨涛和“黔山源”。她走访了村里的老支书，询问对个体经济的看法；随机与几位签约农户聊天，了解他们与“黔山源”合作前后的收入变化；甚至去了一趟乡里的集市，观察其他山货摊贩的经营情况。
她的专业、深入和客观，让杨涛暗暗佩服，也让他更加确信，引入这股外部监督力量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方静也没有忘记此行的另一个重点。在杨涛的“无意”提及和牵线下，她预约了对县林业局孙科长的采访。
采访当天，孙科长显然做了充分准备，办公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还摆着几份红头文件。他笑容可掬，言辞谨慎，大谈特谈加强林业资源保护的重要性、必要性，以及县里即将推行的规范化管理试点。
“我们鼓励合理利用，但必须在保护的前提下，依法依规进行。”孙科长打着官腔，“对于像‘黔山源’这样有潜力的企业，我们原则上也是支持的，但前提是必须遵守相关规定，办理必要的手续。”
方静认真地记录着，偶尔抬头提问：“孙科长，据我了解，‘黔山源’使用的野生原料数量非常有限，而且主要来自村民的传统采集区。这种规模的利用，会对林业资源造成实质性影响吗？新的管理规定，是否会增加类似小微企业的合规成本？”
孙科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搓了搓手：“这个嘛……影响是累积的，管理要防微杜渐。至于成本，规范经营是长远发展的基础嘛……”
采访的气氛，在方静一个个具体而尖锐的问题下，渐渐变得有些微妙。孙科长额头开始冒汗，准备好的套话似乎有些不够用了。
就在采访进行到一半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李长贵副局长“恰好”路过。
“哎呀，这位就是省报的方记者吧？欢迎欢迎！”李长贵热情地伸出手，脸上堆满笑容，“孙科长，你们在聊‘黔山源’的事？我正好也有些情况想跟方记者交流一下。”
他不请自坐，接过话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工商部门如何扶持个体经济发展，如何规范市场秩序，言语间将自己和孙科长描绘成尽心尽责、严格执法的模范干部，而将可能存在的“政策衔接问题”轻描淡写地归咎于“企业理解偏差”和“需要逐步完善的管理细节”。
方静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下一笔，看向李长贵的目光带着审视。
这场原本针对林业局的采访，因为李长贵的强行介入，变成了一场略显尴尬的“联合汇报”。方静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始终保持着职业的微笑和礼貌。
采访结束后，李长贵和孙科长客气地将方静送到林业局门口。
看着方静走远，李长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狠狠瞪了孙科长一眼：“废物！连个记者都应付不了！”
孙科长擦着汗，嗫嚅道：“李局，这记者问得太细了……”
“细？”李长贵冷哼一声，“她再细，能细过规章制度？按计划进行！摸排检查的通知，明天就给我发下去！第一站，就是‘黔山源’！”
他就不信，在铁打的“规定”面前，一个省报记者能掀起什么风浪！
与此同时，杨涛正在加工坊里，接待一位意外的访客——地区林业局资源保护科的一位副科长，姓吴。他是看到省报报道后，主动前来调研的。
“杨涛同志，你们的经营模式很有特点啊。”吴科长参观了加工坊，看了杨涛准备的原料来源说明和样品库，显得很有兴趣，“既能利用本地资源，又能带动农户，还注重品牌建设。我们地区正在探讨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平衡点，你们的实践很有参考价值。”
杨涛心中一动，立刻抓住机会，委婉地提到了可能面临的“新规”困惑，表达了自己希望在合规前提下持续发展的愿望。
吴科长沉吟道：“规范管理是趋势，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特别是对你们这种刚刚起步、对本地资源依赖度高，但又确实起到带动作用的小微企业。一刀切不可取。你们的情况，我会带回去研究。如果可能，地区层面或许可以考虑出台一些更细化、更具操作性的指导目录。”
这无疑是意外之喜！杨涛连忙表示感谢。吴科长的态度，与县局孙科长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看到了从上层面解决问题的可能性。
送走吴科长，杨涛感觉肩上的压力轻了一分。方静的采访，像一盏探照灯，将某些角落的阴影暴露在阳光下；而吴科长的到访，则像一道缝隙，让他看到了撬动僵局的希望。
然而，对手的反击也如期而至。
第二天一早，由县林业局和工商局组成的联合检查组，果然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黔山源”加工坊。带队的是孙科长和一个工商局的股长，李长贵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检查组态度强硬，要求查看所有野生原料的进货凭证、采集记录，甚至要求提供每一批原料的具体采集坐标。他们反复盘问工人，质疑记录的真实性，试图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漏洞。
“你们这个用量，虽然不大，但没有办理采集证，就是不合规！”孙科长拿着记录本，义正辞严。
王大山和工人们紧张地看着杨涛。
杨涛却异常平静。他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摞文件——与农户的协议、详细的入库记录、吴科长来访的记录（隐去了谈话内容），以及那份《关于“黔山源”特产加工坊原材料来源及可持续利用情况的说明》。
“孙科长，各位领导，我们所有的原料来源都有据可查，用量也严格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关于采集许可的问题，我们正在积极了解政策，也向地区林业局的领导汇报过情况，希望能找到一个既符合规定，又不影响我们这类小微企业生存发展的办法。”杨涛不卑不亢，甚至特意提到了地区林业局。
孙科长的脸色变了几变。地区局领导来过？他怎么不知道？杨涛这话，软中带硬，既摆出了配合的姿态，又点出了可能存在的上层关注，让他一时不敢过于放肆。
检查持续了大半天，除了在文书格式上挑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检查组一无所获。
临走时，孙科长脸色铁青，撂下一句话：“手续不全的问题，我们会继续跟进！你们尽快整改！”
看着检查组灰溜溜离开的背影，王大山和工人们欢呼起来。
杨涛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李长贵和孙科长绝不会轻易认输，尤其是在方静的报道刊发之前，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制造麻烦，甚至可能狗急跳墙。
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猎刀，目光沉静而锐利。
山林里的狩猎经验告诉他，越是接近胜利的时刻，越要警惕猎物临死前的反扑。
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无论是来自官方的刁难，还是来自赵老三的阴招。
风暴眼，正在形成。而他，必须成为那个能在风暴中屹立不倒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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