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那日的惊鸿一瞥与那句暧昧不明的小爸，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督军府内外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更在年轻督军郭砚词的心湖中，投下了一抹难以忽视的艳色阴影。
府内几位姨太太对谭韫航的敌意更重，明里暗里的刁难和闲言碎语层出不穷。府外，觊觎郭家权势和财富的各方势力，也对这个身份特殊、容貌绝世的九姨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而，谭韫航却仿佛置身事外。他依旧住在郭震虎生前为他安排的、最为清幽也最靠近主院的听雪轩，深居简出。
除了偶尔在自家小院里吊吊嗓子，活动活动筋骨，几乎从不踏出院子一步，也拒绝了一切外界的邀约和探访，仿佛真成了一个安分守己、为新寡的未亡人。
这日午后，郭砚词处理完几件紧急军务，揉着发胀的眉心回到主院。连日来的高压和睡眠不足，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房，却在经过听雪轩附近时，被一阵若有若无、清越婉转的哼唱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声音不像正式唱戏那般用力，更像是随意的、带着点慵懒的吟哦，曲调陌生，并非他听过的任何戏曲腔调，却奇异地抓人耳朵，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走向了听雪轩。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只见院中海棠树下，谭韫航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竹制的摇椅里。
他今日未着戏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绸衫，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海棠花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晃动着摇椅，手里拿着一卷似乎是曲谱的东西，正漫不经心地哼唱着。
姿态闲适，眉眼低垂，少了灵堂上的凌厉与妖冶，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与易碎感。
郭砚词一时竟看得有些怔住。他不得不承认，抛开那令人膈应的身份，单论皮相风姿，这个谭韫航，确实有倾人之资。
或许是目光太过专注，摇椅上的人似有所觉，哼唱声戛然而止。
谭韫航缓缓转过头来。看到站在院门口的郭砚词，他凤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站起身，微微福礼：“少爷。”
动作依旧带着梨园子弟特有的韵味，却不显轻浮，反而有种别样的优雅。
“嗯。”郭砚词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迈步走进院子，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曲谱，“唱的什么？没听过。”
“随手编的小调，不成体统，让少爷见笑了。”谭韫航将曲谱合上，语气平淡。
两人一时无话，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海棠树叶的沙沙声。
郭砚词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极淡的、清冷的幽香，不同于脂粉气，更像是一种冷冽的梅花混合着某种药材的味道，让他因疲惫而躁动的神经奇异地舒缓了些许。
他注意到谭韫航眼下的乌青，似乎比前几日更重了些。
“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问完才觉不妥。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他有多关心这个小爸似的。
谭韫航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劳少爷挂心。听雪轩清静，挺好。比起从前在戏园子，日夜不得安宁，已是天上地下。”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隐隐透出一丝过往的辛酸。
郭砚词心中微微一动，他听说过一些谭韫航成名前在戏班的遭遇，似乎并不愉快。
“若是缺什么，或是下人伺候不周，直接跟管家说便是。”他语气生硬地补充道，试图掩饰那片刻的动容。
谭韫航却摇了摇头：“不必。韫航出身微贱，能有一隅安身已是万幸，不敢再有奢求。”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郭砚词难掩疲惫的脸上，话锋忽然一转，声音放柔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倒是少爷，面色不佳，可是近来公务繁忙，未曾安眠？”
说着，他竟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端着一个白瓷小盅走了出来。
“这是用安神的药材煨的百合莲子羹，清心去燥。少爷若是不嫌弃，可用一些，或许能助眠。”
他将小盅递到郭砚词面前，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再寻常不过的关怀。
郭砚词看着那盅散发着淡淡清甜气息的羹汤，又看了看谭韫航那双清澈见底、不含丝毫杂质的凤眼，一时竟忘了拒绝。
他确实连日失眠，头痛欲裂。
迟疑片刻，他伸手接了过来。瓷盅温热，透过掌心传来舒适的暖意。
“多谢。”他低声道。
“少爷客气了。”谭韫航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重新坐回摇椅上，拿起那卷曲谱，却不再哼唱，只是安静地看着，仿佛身边再无他人。
郭砚词站在原地，端着那盅温热的羹汤，看着海棠树下那个姿容绝世、却又透着几分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时而妖冶放肆，时而清冷疏离，时而又流露出这般看似真诚的温柔。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而他那句小爸，究竟是戏谑的挑衅，还是别有深意？
郭砚词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后爸，产生了远超预期的、复杂难言的好奇。
他低头，舀了一勺羹汤送入口中。清甜软糯，带着淡淡的药香，顺着食道滑下，竟真的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而背对着他的谭韫航，感受着身后那道逐渐变得深沉复杂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得见的、极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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