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命令效率极高。
次日一早，一名户部主事便带着相关卷宗，来到了王府偏院。这是个面色惶恐的中年人，显然对接手这烫手山芋般的任务感到万分不安。
“沈……沈姑娘，这是您要的，关于光禄寺少卿赵元明赵大人，五年前修缮皇陵时借款十万两白银未还的卷宗。”主事将一叠厚厚的、布满灰尘的文书放在桌上，如同放下一个烧红的炭块。
沈玲珑点点头，没有多言，立刻翻开卷宗。
果然如慕容翊所言，账目清晰，借贷手续齐全，甚至连当时的抵押物——赵家京郊的一处田庄地契副本，都附在其中。白纸黑字，无可抵赖。
然而，就是这样一笔铁证如山的债务，却拖欠了五年之久，无人能追回。
沈玲珑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这赵元明官职虽不算顶尖，但掌管光禄寺，负责宫廷膳食、祭品等事宜，是个油水丰厚且能时常接触皇亲国戚的职位。其人必定圆滑世故，结交广泛，形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前任去追讨，要么被他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要么就是被来自各方的“人情”压了下来。
硬碰硬，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沈玲珑合上卷宗，心中已有计较。她看向那忐忑的主事，问道：“赵大人府上，近日可有什么大事？”
主事一愣，想了想道：“三日后，似是赵夫人寿辰，听闻要在府中设宴。”
寿宴？沈玲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官员借寿宴之名收受贺礼，是常有的灰色收入来源。这个时候去，众目睽睽，正是“讨债”的“好时机”。
“好，我知道了。三日后，我们便去赵府拜寿。”沈玲珑平静地说道。
主事吓得脸都白了：“沈、沈姑娘！这……这怕是不妥吧？赵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我们这般上门，岂不是打他的脸？万一闹将起来……”
“我们依律办事，何来打脸之说？”沈玲珑打断他，“王爷给了期限，若逾期未能追回，你我都难逃干系。你若怕，届时跟在我身后即可。”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让那主事不敢再言。
接下来的三天，沈玲珑并未闲着。她让主事调来了光禄寺近三年的采购账目副本，又通过福伯的关系，暗中查访了京城几家与光禄寺有长期往来的大型供货商。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果然发现了端倪。光禄寺的采购价格，普遍高出市价两到三成，尤其是那些贡品级别的食材，差价更是惊人。其中几家供货商，似乎与赵元明的妻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玲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贪墨之人，绝不会只在一处伸手。
三日后，赵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沈玲珑只带着那名户部主事和两名慕容翊派来“保护”（或者说监视）她的亲兵，出现在了赵府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衣裙，额角的布条还未拆，在珠光宝气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门房见他们衣着寒酸，又无拜帖，便要驱赶。一名亲兵直接亮出摄政王府的腰牌，冷声道：“公务。”
两个字，让门房瞬间噤若寒蝉，慌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穿着绸缎常服、满面红光的中年胖子快步迎了出来，正是光禄寺少卿赵元明。他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恼怒。
“哎呀，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的目光扫过沈玲珑，闪过一丝惊疑，最终落在她身后的亲兵和户部主事身上，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赵大人。”沈玲珑上前一步，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在下沈玲珑，奉摄政王之命，协助户部清理积年旧账。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了一笔五年前的旧债——皇陵修缮借款，十万两白银。”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周遭宾客有意无意的倾听下，却清晰无比地传开了。
霎时间，门口的热闹气氛为之一滞。不少宾客都投来诧异、探究，甚至是看好戏的目光。
赵元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强压着怒火，压低声音道：“沈姑娘！今日是内子寿辰，宾客众多，谈公事是否不太合适？此事我们改日再议，改日再议！”说着，就要示意管家请他们去偏厅。
“赵大人，”沈玲珑却纹丝不动，声音依旧平稳，“公务紧急，王爷限时七日，今日已是第四日，耽搁不起。况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场诸位大人都是明理之人，想必也能理解。”
她这话，直接把后路堵死了。若赵元明再推脱，就是不给摄政王面子，就是不讲道理。
赵元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这个罪臣之女如此难缠，完全不按官场的规矩来，竟敢在寿宴上当众发难。
“沈姑娘！”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威胁，“那笔借款，其中另有隐情！并非本官有意拖欠，实在是……”
“赵大人，”沈玲珑再次打断他，从袖中取出那叠卷宗副本，却不展开，只是轻轻拍在掌心，“卷宗在此，借贷文书、抵押地契，一应俱全，白纸黑字，并无任何‘隐情’记录在案。若大人觉得卷宗有误，我们可以立刻去刑部，当众核对。”
去刑部？那事情就彻底闹大了！赵元明额头渗出了冷汗。
沈玲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决定再加一把火。她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声道：“赵大人，除了这十万两，光禄寺近年来采购的‘市价’，与京城‘时价’之间的差额，不知又该如何计算？譬如去岁冬日那批辽东贡参，市价八百两一斤，光禄寺的采买记录，却是一千二百两……”
赵元明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沈玲珑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她怎么会知道？！这事他做得极为隐秘！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她是来要命的！那十万两旧债不过是引子，她手里还握着他贪墨的更致命的证据！
继续硬扛下去，别说官位，恐怕性命都难保！摄政王派她来，分明是动了真格！
权衡利弊，只在瞬间。
赵元明脸上的怒气和倨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讨好的讪笑，虽然僵硬，却真实了许多。
“沈、沈姑娘……您看，这……本官……不，下官一时公务繁忙，竟将此事忘了！实在是该死！”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还款！下官立刻就还！连本带利，一分不少！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沈玲珑微微一笑，收回卷宗：“赵大人深明大义，再好不过。那便有劳大人，今日便将款项送至户部衙门入库。民女也好向王爷复命。”
“是是是！一定！一定！”赵元明连声应下，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沈玲珑不再多言，转身，带着目瞪口呆的户部主事和面色不变的亲兵，从容离去。
身后，是赵府门前一片诡异的寂静，以及众多宾客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走出很远，那名户部主事才回过神来，看着沈玲珑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眼中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
他追了三年都没能要回来的钱，这位沈姑娘，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三言两语，便让那赵元明乖乖双手奉上！
这手段……神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赵府对面街角的茶楼上，一道玄色的身影临窗而立，将方才门口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慕容翊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
这把刀，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锋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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