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封赏典礼余韵尚在邺宫梁柱间萦绕，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酒醴的微醺与群臣激昂的吐息。但当吕布再次走出宫门，踏足邺城乃至河北的乡野之间，扑面而来的不再是胜利的荣光，而是战争啃噬过后、赤裸裸的破败与死寂。
他策马缓行，没有摆出前呼后拥的仪仗，只带了少数亲卫。目光所及，触目惊心。原本应是一片金黄秋收景象的田野，如今杂草丛生，间或能看到焦黑的土地和丢弃的破烂辎重。村落大多残破，土墙倾颓，门户洞开，难得看见几缕炊烟。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废墟间翻捡着什么，看到他们这一行盔甲鲜明的人马，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藏起来，只留下一片更深的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糊、霉烂和若有若无尸臭的气味，即使秋风也吹不散这股绝望的气息。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吕布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两句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地发闷。他来自一个物质相对丰裕的时代，即便知晓乱世惨状，当亲眼目睹这堪比地狱绘卷的场景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远超想象。官渡、邺城，一场场辉煌胜利的背后，是这片土地和其上生灵被榨干殆尽的惨痛代价。
数日后，邺宫偏殿，气氛与之前的庆功宴截然不同。吕布召集了枣祗、陈宫、陈杉等核心幕僚，以及新任命的各州郡主要官员。他没有坐在高高的主位上，而是站在那张巨大的河北地图前，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都看到了？”吕布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这就是我们打下来的河北。”
殿内一片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这些新任的刺史、太守们，许多人也刚刚从下面巡视回来，脸上同样带着凝重。
“仗打完了，但更难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吕布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几十万大军要吃饭，数百万流民要安置，荒芜的田地要复耕，残破的城池要修缮……诸位，有何良策？”
枣祗率先出列，他脸上带着忧色，但眼神依旧坚定：“主公，当务之急，是稳定民生，恢复生产。祗恳请主公下令，各州郡立即开仓赈济，优先救助老弱妇孺，同时大规模减免今明两年的赋税徭役，让百姓得以喘息，有能力回归土地。”
陈宫补充道：“公佑所言极是。此外，需立即整顿吏治，严惩趁乱盘剥、侵占田地的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需派得力干员巡行各郡，监督政令执行，抚慰流亡。”
“流民遍地，不仅是负担，也是隐患，更是劳力。”陈杉接口道，“应效仿此前处置降卒之策，大规模招募流民，与军屯相结合，由各州郡统一划拨荒田，分发农具、种子，甚至提供初期的口粮借贷，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全力恢复屯田。”
吕布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这些建议都切中要害，组合起来，便是一套完整的战后恢复方案。他现代人的思维让他深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稳定的粮食生产和安定的社会环境，所谓的霸业不过是沙上城堡。
“好！”吕布决断道，“就依此策。枣祗，由你总领河北四州屯田、赈济及赋税减免事宜，所需人员、钱粮，优先调配！陈宫、陈杉，你二人协助枣祗，并负责吏治整顿与巡查，我予你们临机专断之权！”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传令各州郡，凡有官吏、豪强敢在此时囤积居奇、欺压盘剥百姓、阻挠屯田安民者，无论背景，一律严惩不贷！我要的，是一个能生息繁衍的河北，不是一个被榨干最后一丝血油的河北！”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官府的开仓放粮，如同久旱后的甘霖，虽然微薄，却让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看到了一丝生机。减免赋税的告示张贴在各处城门口，引得识字和不识字的人都围拢观看，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光。大量的流民被组织起来，在官府小吏和军士的带领下，走向那些荒芜的田地，清理杂草，修复沟渠。
然而，阻力也随之而来。
数日后，枣祗面带难色地求见吕布。
“主公，屯田之事，推行不易。”枣祗的声音带着疲惫，“各地豪强，多有抵触。他们或是隐匿田亩，或是驱赶流民，甚至勾结胥吏，阻挠官府清丈土地、划拨荒田。言称……言称此乃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吕布眼中寒光一闪，“他们口中的‘民’，恐怕只是他们自己吧！那些真正的民，都快饿死了！”
他深知，这些地方豪强是袁绍统治的根基之一，也是战后恢复最大的绊脚石。他们占有大量土地和依附人口，战争期间或许受损，但根基犹在，如今见新政触及其利益，自然百般阻挠。
“查！”吕布没有任何犹豫，“让陈宫的人去查！抓几个典型，从严从重处置！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几乎与此同时，来自幽州的紧急军报也送到了案头。田豫上书，逃往乌桓的袁熙，果然勾结了乌桓蹋顿单于，乌桓骑兵近来频繁出现在边境地带，小规模的侵扰和侦查不断，边民恐慌，田豫请求增兵加强防御。
内忧外患，同时压来。
吕布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战激起的冷厉。他走到殿外，秋末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告诉田豫，严守关隘，加强烽燧，暂不主动出击。乌桓之事，我自有计较。”
“至于那些豪强……”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冰冷，“乱世用重典。谁敢在这个时候伸手，我就剁了谁的爪子！”
他转身走回殿内，步伐沉稳。河北的疮痍需要时间抚平，内部的毒瘤需要铁腕清除，外部的威胁需要战略应对。这一切，都比单纯的战场厮杀更加复杂，更考验一个统治者的智慧和魄力。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肺叶感受到清晰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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