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还没敲响。炭盆里的火依旧红亮，但燃烧了大半夜，已不似先前那般旺盛，只余下通红的炭块散发着持久的热量，将堂屋烘得暖融融的。
吃饱喝足，又笑闹了许久，倦意渐渐袭来。年纪最小的季知蘅最先支撑不住，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最终歪倒在何氏身上，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东西。姚小星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努力睁大眼睛。
季知舟虽强打着精神，但连日来的放松和此刻的温暖安逸，也让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已滑落膝上，头微微低垂。
何氏看着孩子们的模样，脸上露出慈爱又带些感慨的笑容。她轻轻抚摸着季知蘅的头发，目光扫过强忍困意的季知舟，声音温和地打破了宁静：“瞧你们困的。你爹当年啊，读书累了也是这样，看着书，看着看着，脑袋就耷拉下去了……”
她的语气平静，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轻轻荡开了回忆的涟漪。堂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季知棠闻言，精神一振，困意消散。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对原主父亲的印象模糊，对季家的过往更是知之甚少。
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了解这个家以前的大家长。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神情专注地看向何氏。连原本打瞌睡的季知舟也抬起了头，眼神变得清明而认真。
季知蘅在睡梦中咂咂嘴，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何氏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咱们季家啊，你祖父祖母那辈，家里光景还算凑合。他们是有远见的人，咬牙供你们大伯、你爹，还有你们小叔三个孩子都去读了书。可惜啊，只有你们爹季林最有天分，一路考中了秀才。”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继续说道：“可这好运，好像也就到这儿了。你爹刚中秀才没多久，你祖父祖母就相继染病去世了。那会儿，棠姐儿你刚出生。家里没了主心骨，也没了进项。你们大伯……季木就闹着要分家。”
“你爹那时候还想继续考，可读书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没了家里的供给，他一个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束修和赶考的路费都凑不齐。没办法，他只好去了县里，在一家私塾找了个教书先生的活儿，勉强糊口。他心善，即便那样，还托人帮忙，给你们大伯在县里一家大酒楼谋了个账房的差事。”
“他是想一边教书，一边自己攒钱，继续科举的。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一次次去考，一次次落榜……银钱花了无数，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后来……后来你们原来的母亲胡兰，为了多挣些钱贴补家用，冒险上山采药，结果……失足滚下了山……”
何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惋惜和痛楚。季知舟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脸上神色凝重，眼中充满了对生父坎坷命运的敬意和无尽的惋惜。
“你爹受了巨大打击，科举之心也彻底灰了。带着你们姐弟俩，回到了桃源镇。那时候，你们大伯已在县里站稳了脚跟，一家子……眼睛渐渐就朝了天，不太看得上我们这穷困潦倒的二房和留在镇上做泥瓦匠的小叔了。”何氏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太多指责，但那种因际遇不同而产生的隔阂与疏离感，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再后来……我娘家，因你爹是个秀才，人品端正；你爹呢，看我何家还有些积蓄，我性子也还算温顺，想着能有人照顾你们姐弟……我们便成了婚。”何氏说到这里，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成了家，你爹也彻底放下了科举的念头，安安心心在镇上学堂做教书先生，闲暇也帮我打理陪嫁带来的那个铺子和田产。日子……倒是慢慢安稳下来，也有了蘅姐儿。”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小女儿，眼神温柔。
“可惜，好景不长……”何氏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蘅姐儿四岁那年，你爹身体就开始不对劲。老是口渴，喝得多，吃得也多，人却一天天消瘦下去。起初没太在意，后来渐渐没力气，看东西也模糊了……去医馆一看，大夫说是……消渴症。”
听到这里，季知棠心中豁然开朗：消渴症，这不就是糖尿病吗？原来父亲是因为糖尿病去世的。听描述，很可能是2型糖尿病，还有遗传倾向。她暗自记下，以后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在饮食和运动上都要多加注意才行。
姚小星在一旁听得小心翼翼，脸上满是同情，悄悄起身给何氏重新斟了一杯热茶，无声地递过去。何氏接过，对她感激地笑了笑。
“这病……磨人。花了大把钱不说，不出两年，你爹就……”何氏哽咽了一下，努力平复情绪，“撒手人寰了。留下我们娘几个，我……我这个人没什么用，也不善打理，连棠姐儿的嫁妆铺子眼看就要维持不下去……”
她抬起头，目光真切地看向季知棠，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多亏了棠姐儿你！是你咬牙接过了铺子，心思活络，肯吃苦，受累了！愣是把面馆撑了起来，后来又开了速食店，如今还弄起了酱园……把日子过得这般红火。要是换了娘……只怕早就盘掉了铺子，坐吃山空，苦了你们姐弟几个了。”
一番话听完，季知棠心中感慨万千。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家庭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看到了父亲季林的才华、挣扎与无奈，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何氏的软弱与依赖从何而来。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静静燃烧。回忆带来的淡淡伤感与新年的希望交织在一起。
守岁将近结束，子时的更声响起。何氏轻声道：“好了，旧年的事都过去了。新的一年，咱们都会好好的。”
季知棠看着家人，微笑道：“嗯，都会越来越好。我们来许个新年愿吧？”
大家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季知棠愿望是：“家人平安喜乐，生意稳步兴隆。”
季知舟愿望是：“学业精进，不负父亲期望。”
连迷迷糊糊醒来的季知蘅也奶声奶气地许愿：“蘅蘅要天天吃糖和肉肉！”
姚小星也在心里默默许愿：“愿一直跟着姑娘，日子一直这样好。”
炭火映照着一家人的脸庞，温暖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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