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刚把最后一碗粥递给王霞，转身回到屋里。秀芬还靠在床头，孩子安静地躺在她怀里，小脸贴着她的胸口，睡得踏实。她低头看着，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耳垂，那皮肤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赵大妈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盆，热气腾腾：“刚煮的，尿褯子都泡上碱水了，我拿去洗。”
秀芬想说话，嗓子有点哑：“您别总跑前跑后，累着。”
“累啥，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赵大妈摆摆手，“你好好躺着，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养神，奶水足了娃才长得好。”
她说完就转身出去，脚步利索地穿过院子。王霞抱着妞妞站在门口，见赵大妈出来，赶紧让开道：“赵姨，热水还要不？”
“灶上还煨着一锅，你顺路帮我添点煤。”
王霞点点头，把妞妞交给林建华：“我先去忙，等下还得接夜班。”
林建华接过妞妞，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拍着，目光却一直落在屋里的秀芬身上。他站了一会儿，听见孩子在里头哼了一声，像是要醒，便快步走了进去。
“是不是饿了？”他轻声问。
秀芬点点头，解开衣襟。孩子立刻凑过去，小嘴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屋里一下子静了，只有窗外风吹门环的轻响。
没过多久，孙桂香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个小布包，小强跟在后面，踮着脚往床边看。
“秀芬姐……这是我连夜缝的，针脚不好，您别嫌弃。”她把布包递过去，声音低低的。
秀芬打开一看，是件小肚兜，粗布做的，边缘用蓝线锁了边，胸前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多好看啊，针脚密实，正适合冬天穿。”她笑着抬头，“小强也来看看弟弟？”
小强往前挪了半步，盯着婴儿的脸看了半天：“他眼睛怎么闭着？是不是怕我？”
“傻话，他才出生一天，还没看清人呢。”秀芬笑出声，“等过几天睁眼了，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
小强咧嘴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浅坑。
孙桂香站在一旁，看着秀芬抱着孩子喂奶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松了一块。以前她总觉得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可现在看着这一幕，竟觉得活这么长，总算见着一点真暖和的东西。
钱婶这时候也来了，没进屋，只在门口站定：“红糖水我熬好了，加了点姜丝，驱寒。”她把碗搁在窗台上，“一天两次，趁热喝。”
秀芬刚想道谢，钱婶已经转身走了。但走两步又停下，回头说：“孩子要是半夜哭闹，试试用温毛巾敷肚子，多半是胀气。”
“记住了，谢谢您。”
钱婶点点头，这才慢慢走开。路过厨房时，她看见吴婶蹲在炉口前，正往李家的炉膛里塞煤球。
“你这是……”
“炉子灭了还得烧，费事。”吴婶头也不抬，“我顺手的事。”
钱婶没再多问，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走到自己家门口，她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一页，写下：“新生儿护理要点——钱氏笔记”。
太阳升得高了些，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赵大妈带着几个女人在晾尿布，竹竿上挂满了白布条，在风里轻轻晃。王霞哄着妞妞坐在门槛上玩沙包，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郑老爷子拄着拐过来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屋里的情形，然后慢慢走进去。
秀芬见他进来，想坐直，被老人按住了肩膀：“躺着，别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桃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安”字，笔画深而稳。他抬手把牌子挂在床头钉子上，正好在孩子上方。
“老辈人传下来的，镇惊气，保平安。”
秀芬望着那块木牌，喉咙发紧：“您……还记着这些？”
“记了一辈子。”老人低声说，“你每天扫我门口落叶，从不断一天。这点心意，该还。”
他说完，转身走了。背影依旧佝偻，但脚步比往常稳。
中午饭后，吴婶又来了。这次她手里拎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罐乳白色的膏状物。
“我家剩的儿童皂，化了油做的。”她把罐子放在桌上，“洗褯子不伤手，也软和。”
秀芬愣了一下：“您还特地做了这个？”
“不是特地。”她撇嘴，“油多了腻人，化掉正好。”
说完就要走，临出门却又停住：“娃长得还行，不丑。”
秀芬忍不住笑了：“谢谢您夸他。”
吴婶没应声，低头走了。可走到自家门口，她回头看了眼李家窗户，见秀芬正低头给孩子擦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她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
下午阳光斜照进屋，秀芬换了姿势，半倚在床上。孩子吃饱了，睡得沉，小嘴微微张着。她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嘴里哼起一支小时候听过的调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林建华回来了。他换下工装，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了看孩子，又看看秀芬。
“厂里都听说了，老张让我带话，说恭喜。”
秀芬点点头：“辛苦你了，白天晚上都不得闲。”
“我不累。”他握住她的手，“你才是真辛苦。”
秀芬没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孩子在怀里动了动，咂了咂嘴，又睡熟了。
傍晚时分，赵大妈张罗着让大家轮流照看炉火，怕夜里降温。王霞倒班前送来一碗炖蛋，叮嘱一定要趁热吃。孙桂香悄悄塞进来一小包炒米，说是催奶用的。
天快黑的时候，吴婶又来了。这次她两手空空，只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孩子，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脚丫。
孩子蹬了下腿，把她吓了一跳。
“嘿，还挺有劲。”她嘟囔了一句，嘴角却翘了起来。
她转身要走，却被秀芬叫住：“吴婶，您……能不能帮我记个时间？下次喂奶，我怕迷糊了。”
吴婶顿了顿：“几点生的？”
“昨儿半夜两点十七。”
“那三小时一次，五点十七，八点十七……我给你敲墙。”
“麻烦您了。”
“不麻烦。”她摆摆手，“反正我也睡得轻。”
她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院里渐渐安静下来，各家开始做饭，饭菜味一点点飘进来。
秀芬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孩子正睁着眼睛看她。那眼睛黑亮，像是能照出她的影子。
她把脸贴过去，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
林建华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她们，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手搭在秀芬肩上。
屋外，吴婶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捏着个小本子，翻到空白页，用铅笔写下：“五点十七，喂奶。”
她写完，合上本子，抬头看了眼李家的窗户。灯亮着，映出三个人影，叠在一起，没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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