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院门口，钱婶家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她探出半张脸，朝李秀芬这边望了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秀芬正把一块旧布摊在窗台上晾，听见动静也没抬头，只把手里的抹布拧干，搭在竹竿上。
天刚亮，街上卖豆腐的梆子声还没走远，公共水龙头前已经围了几个人。吴婶站在最前面，一边接水一边大声说：“你们听说没？她连着半个月往那屋里送饭，老爷子一天都没露面！这要不是关着人，能是啥？”
旁边一个女人迟疑着问：“可前两天老爷子不是还说话了吗？”
“那是装的！”吴婶猛地拍了下水桶，“人老了，话都说不清，哪有那么利索？我看她是怕事情败露，临时让他开口撑场面。”
秀芬提着空桶走过来，从她们身后经过时脚步没停。她弯腰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冲进桶里。吴婶的声音立刻高了一个调：“现在的人啊，表面看着老实，背地里干的什么事谁晓得？还天天蒸馒头、熬粥，谁稀罕你那口吃的！”
秀芬关了水，拎起桶转身，对着几人笑了笑：“今早多蒸了两屉，要是不嫌弃，待会儿可以来拿点。”说完便走了。
身后一片沉默，接着是压低的议论声。
回到屋里，她把水倒进锅里，点燃煤炉。火苗蹭地窜起来，舔着锅底。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陶罐，打开盖子看了看，又原样放回去。锅热了，她舀了一勺玉米面糊倒进去，摊成饼。
林建华昨夜轮班，这时候还在床上睡着。她轻手轻脚地做好了早饭，留了一碗在锅边温着，自己端了一碗坐在小桌前吃。
刚吃完，赵大妈就来了，手里攥着张纸条，脸色有些发紧。“秀芬，出事了。”她压低声音，“吴婶去居委会递材料了，白纸黑字写的，说你非法拘禁郑老头，还私藏反动物件，要组织调查你！”
秀芬放下碗，擦了擦嘴：“她写啥我都猜得到。”
“你不急？”赵大妈瞪大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街道派人来查，家里翻个底朝天不说，建华厂里也得受影响。”
“她想告就告。”秀芬站起身，往锅里添了点水，“我每天做什么都在院子里，谁都能看见。她编出来的，经不起问。”
赵大妈愣了一下：“你还真不怕？”
“怕也没用。”她掀开锅盖，热气扑上来，“事情没做亏心，查到天亮我也站得住。”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秀芬照常提着食盒出门。郑老爷子的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推门进去。老人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串旧钥匙，见她来，抬了抬头。
“今天加了点小米。”她把粥端出来，“暖胃。”
老爷子没动，只低声问：“外面是不是又有动静了？”
“有点。”她蹲下身，把食盒放在小凳上，“吴婶去告状了，说我要搞反动活动。”
老人眉头一皱：“她疯了？”
“她觉得我能动摇她在院里的地位。”秀芬笑了笑，“所以得把我踩下去。”
“那你怎么办？”
“该做饭做饭，该送饭送饭。”她看着他，“您要是哪天不想让我来，我就不来。可只要您还愿意吃一口我做的，我就不会躲。”
老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别怕。我活了六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真心帮人的人最后栽了跟头。”
她点点头，起身收拾空碗。临走前，顺手把窗台上的药罐挪了个位置，让阳光能照进去。
中午林建华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他进门没说话，先去灶台摸了摸还温着的饭，才坐下。
“厂里书记找我谈了话。”他扒了一口饭，“说有人反映咱们家有问题，让我注意影响。”
秀芬夹了点咸菜放进他碗里：“你咋说的？”
“我说我家日子过得清清楚楚，没偷没抢，也没占公家便宜。”他抬头看她，“他们要是真查，咱家账本、粮票、副食本全齐着呢。”
“嗯。”她点头，“我还记了个小本子，哪天给谁送过饭，用了多少米面，都写着。回头整理出来，也好说清楚。”
林建华吃了几口，忽然停下：“你说……她会不会真把那罐子当证据？”
“要是她真拿出来，正好。”秀芬平静地说，“让大家看看，所谓‘反动物件’，就是一个装草药的旧罐子。”
下午，秀芬在厨房蒸馒头。她特意多做了两屉，一屉送给孙寡妇，另一屉用干净布包好，递给赵大妈：“麻烦您捎给刘主任，就说我家新蒸的，没啥意思，就是吃口热乎的。”
赵大妈接过，犹豫道：“这合适吗？人家可是来查你的。”
“查的是事，不是人。”她说，“她也是为公家办事，吃口热饭不犯法。”
赵大妈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去。
傍晚时分，院里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周家王霞抱着孩子路过，看见秀芬在扫地，只点了点头，没像往常那样停下来聊天。钱婶晾衣服时，目光扫过来，又迅速移开。
秀芬全看在眼里，也没多问。她把扫帚靠墙放好，回屋开始整理东西。
林建华下班回来，见她正翻一个旧笔记本，便坐到旁边。“我帮你。”他说。
两人默默把家里的票据按月份排好，粮票、布票、副食本一一核对。秀芬把她记的食谱本也翻出来，里面密密麻麻写着每日饮食、用量、花费。
“连这个都要交上去？”林建华翻了一页，上面画着怎么用萝卜缨做馅。
“万一他们问起我为啥天天做饭，总得有个说法。”她把本子合上，“咱们的日子，是一顿饭一顿饭过出来的，不怕人看。”
夜里，灯亮着。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接着又静了。
突然，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秀芬抬起头，听见有人在说话。
“……就是这家。”是吴婶的声音，“她整天神神秘秘的，肯定有问题。”
接着是另一个沉稳的女声：“我去看看。”
秀芬和林建华对视一眼，都没动。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秀芬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穿蓝布衫的中年女人，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胸前别着一枚红塑料笔。她看了秀芬一眼，又扫了眼屋里亮着的灯。
“你是李秀芬同志吧？”女人语气平和，“我是街道办的刘主任。”
“是，您请进。”秀芬侧身让开。
“不用了。”刘主任站在门口，“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说明一下。明天上午，你来街道办一趟。”
围观的人渐渐聚拢。吴婶站在人群后，嘴角微微翘起。
秀芬点点头：“我随时都可以去。您要是现在就想问，我现在就能答。”
刘主任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头：“不用急。明天上午九点，带上你认为相关的材料。”
“好。”秀芬应下，“东西都在家里，您要查什么，尽管看。”
刘主任转身走了。人群慢慢散开，吴婶临走前朝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得意。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秀芬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下。林建华把刚才整理好的几页纸叠在一起，放在她手边。
她翻开笔记本，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郑老爷子亲笔写的几个药材名，字迹歪斜但清晰。她看了一会儿，轻轻把它夹回本子里。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她伸手拨了拨灯芯，屋里的光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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