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从方才的反应来看,这顿晚宴对太子扶苏而言,恐怕并不算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然而紧接着,蒙恬心中又浮现出一个新的疑问:“殿下刚才若觉不适,为何不说出口?”
因为在宴席之上,他分明看到扶苏进食时神情自若,未曾露出丝毫为难之色。
无论是哪一位孤寡老秦人上前为太子添菜盛汤,扶苏皆面带笑意地致谢,并毫不迟疑地大口进食。
正因太子那看似吃得甚欢的模样,使蒙恬与章邯都忽略了他可能并不适应这种饮食的事实。
扶苏轻轻拭去嘴角残留的蜜汁,转头望向蒙恬,反问道:“说什么?”
“要说孤吃不惯他们的饭菜,嫌弃他们的食物难以下咽吗?”
不待蒙恬作答,扶苏便自行接道:“的确,孤确实吃不惯。”
“甚至说一句重话,今晚宴上的食物,是孤此生所尝最为难以下咽之物。”
究其原因,乃因扶苏自幼生于王室,饮食皆为世间珍馐,加之秦王嬴政对其宠爱有加,更是极尽所能以供其享用。
譬如所食之麦,皆是去壳精米;所食之肉,不论是炙烤还是炖煮,皆佐以大量酱料、油脂与盐分,味道浓郁,香气扑鼻。
再如所饮之汤,亦是精选河鲜、乃至稀有海鲜,经慢火细熬而成,鲜美异常。
而今夜所食为何?
乃是稀麦饭,却是未经去壳、仅将整粒带壳小麦投入陶罐煮熟后连汤带水盛出的那种。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连壳煮食,每一口都需反复咀嚼,将外壳细细磨碎,方可勉强咽下。
所饮之汤,不过是煮饭之余的汤水,毫无滋味。
所食之菜,乃水煮葵菜与豆叶,虽略有咸味,却淡而无香,仅能勉强尝出些许滋味。
唯一稍显可口的,是那涂抹了酱料的炙肉,尚有余香。
然而在场的老秦人便有三四十位,加上他们的孙辈,人数已然超过五十。
再加上芷阳县令、县丞、县尉等地方官吏,以及扶苏、章邯、蒙恬等人,总计约有七十余人。
而这七十余人,总共只分食了一只烤野鸡与两只烤兔。
平均下来,每人不过分得一块约半指宽的肉片。
当然,扶苏身为太子,本可多食。
但他坚持与众人同食,最终也仅得一片炙肉而已。
对于扶苏而言,这样的饮食条件,有太多值得挑剔之处。
然而,当他回想起宴席上,无论是敢、援、木等老兵,还是像修那样的孩童,皆吃得满面欢喜、神情满足,仿佛过节一般。
扶苏不由轻声感叹:“这是孤吃过最粗劣的食物,却可能是他们难得的美味。”
“甚至,一年到头,他们能吃上几回,也未可知。”
说至此,扶苏抬眼看向蒙恬,缓缓说道:“孤生在王室,幸运地未曾经历黎民百姓的困苦。”
“但这并不代表孤不了解他们的疾苦。”
“更不意味着,孤可以因未曾亲身经历,便高高在上,讥讽、轻视他们所承受的苦难。”
“这是不应当的。”
……
“不能因未曾亲历黎民之苦,便居高临下地轻视他们的苦难。”
“这是不应当的。”
右丞相王绾低声重复着太子扶苏最后那番话语。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头,望着远处太子的身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本应生而尊贵,却不骄不矜,更不将荣华富贵视作理所当然。”
“反而能够谦逊自省,俯身倾听百姓疾苦,理解百姓艰难,并且认识到轻视百姓苦难是错误的行径。”
“大秦能有如此仁德的太子殿下,实乃大秦之福,亦是百姓之幸。”
“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站在一旁的左丞相隗状闻言,也不禁露出苦笑:
“那位太子殿下年仅五岁,可他在洞察世事、体悟人心方面的深刻与通透,竟似胜过老夫这等年过半百之人。”
“难道熟读史书,真能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吗?”
言罢,隗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太史令。
太史令立刻摆了摆手,推辞道:
“别看我,老夫也无从得知。”
“况且史书也不是只有老夫一人读过,诸位也都读过。”
“顶多不过是诸位读得略少些许罢了。”
“你们不妨自问,读史之后,是否对你们有所触动?”
“若有,那又是多深的触动呢?”
听罢太史令一席话,那些曾经或多或少研读过史书的文臣武将们,纷纷陷入回忆。
不过片刻,众人便睁开眼,轻轻摇头。
怎么说呢?他们确实从史书中获得了一些感悟,但影响实在有限。
更不可能如天幕上那位太子扶苏一般,因读史而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史书如镜,有人从中看到权谋霸业,有人看到金戈铁马,有人看到纵横捭阖……”
“而那位太子殿下,却从中看见了百姓。”
武成侯王翦回想起太子扶苏在熟读史书之后,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那无数默默无闻的百姓。
天下各地的百姓,尤其是老秦人,特别是关中地区的秦人,他们没有那些朝臣般复杂的考量。
他们只知道:
“太子殿下不曾轻视我们!”
“扶苏殿下懂得我们的苦难!”
“太子殿下并不认为我们低微愚钝!”
“即便饭菜粗劣,他也未曾浪费分毫,全都认真吃完。”
“换作旁的贵人,恐怕早已将饭菜泼在我们头上了!”
“扶苏殿下记得每一位孤寡老人的名字,也记得他们的过往事迹!”
“纵使旁人也有过目不忘之才,也未必愿如太子殿下般记住我们这些微贱之人的名字。”
……
这是一个几乎忽视百姓的时代。
这是一个贵族士族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时代。
这是一个百姓如野草般任人践踏、无人问津的时代。
王侯将相、权贵阶层,几乎无人真正愿意俯身注视那些卑微的百姓。
更别提有人愿意耗费心力,去记住一个平凡百姓的名字。
哪怕他们真有如太子扶苏那样的记忆力,也不会愿意这么做。
因为在他们眼中,从未有过百姓的位置。
然而,天幕上的太子扶苏不同,他看得见百姓!
他不仅看得见,还愿意俯身倾听他们的话语,记住他们的名字,吃下他们夹来的饭菜!
太子扶苏,给予了他们这个阶层在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尊重!
哪怕这位太子只是存在于天幕之上,哪怕他所给予的尊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百姓。
但就在这一刻,越来越多的百姓,将天幕上的扶苏太子,视作照亮他们黑暗生活的微光。
若那位太子真的降临世间,恐怕会有无数百姓,如飞蛾扑火般追随而去。
【听罢扶苏一席话的蒙恬,久久未曾言语。】
随后,蒙恬方才朝太子扶苏深施一礼,神情肃穆地说道:“臣蒙恬受教了,殿下今日之言,臣受益匪浅,必将铭刻于心,终生不忘。”
太子扶苏微微一笑,未再深谈方才话题,转而说道:“明日,再多留一日吧。”
“孤想亲身看看寻常百姓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包括他们一家老小,平日里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还有他们的劳作耕作,又是如何进行的。”
“孤发现,史书所载的百姓生活,与孤曾经所理解的百姓生活,再到百姓真正的生活之间,竟有不小的差距。”
“就拿麦饭来说,史书上记载百姓平日常食麦饭。”
“而在此之前,孤所想象的百姓麦饭,是与孤平日所食一般,都是去壳精制的。”
“可今日晚宴之后,孤才明白,原来百姓所吃的麦饭,是不去壳的。”
“其一,是因百姓为节省去壳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以便投入更多时间于田间耕作。”
“其二,是因去壳后,原本一百斤的小麦,往往只剩七八十斤。”
“对百姓而言,这就等于凭空少了五分之一的粮食。”
“他们舍不得这五分之一的谷壳‘粮食’,甚至认为连壳带粒一同吞下,更能耐饿。”
“因此,即便吃下时又涩又刺喉,他们也宁可不去壳。”
说至此,太子扶苏语气中已透出几分低沉。
一旁的章邯见太子神情落寞,忙劝慰道:“殿下,这不怪您,天下百姓皆是如此。”
“甚至有不少百姓,连这般带壳的麦饭亦难入口。”
“这些,难道也要归责于殿下吗?”
扶苏转头望向章邯,展颜一笑,示意他不必忧虑:“孤明白,孤并未责怪自己。”
“孤只是觉得,既然孤生于此世,或应有所作为。”
“使这天下,因孤之存在,而略有一丝改变。”
“譬如,往后天下百姓皆可食去壳之麦饭。”
另一侧的蒙恬听闻此言,双眼微睁,继而露出一抹苦笑,低声道:“使天下百姓尽食去壳之麦饭,此事,恐怕极难、极难、极难。”
他连用了三个“极难”,以表此事之艰难。
在蒙恬看来,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吃上去壳麦饭,或许比秦国当年横扫六国、一统天下更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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