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一件刚刚修复的古老瓷器，表面布满裂痕，勉强维持着形状，任何细微的震动都可能让其彻底崩碎。陆沉渊的苏醒，并未带来预期的欢欣鼓舞，反而将“方舟”拖入了一种更加诡异而紧张的氛围中。
他醒了，却又没有完全“回来”。
医疗中心为他安排的独立休养舱内，陆沉渊靠坐在床上，身上连接着简化后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他的身体机能恢复得很快，秩序之力在本能地运转，修复着肉体的损伤。但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片让人心慌的茫然与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核心灵魂的精致躯壳。
苏晚晴端着一碗精心调配的营养流食，坐在床边，用小勺轻轻吹凉，递到他嘴边。
陆沉渊配合地张开嘴，吞咽，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执行预设程序的机器。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晴脸上，没有焦距，像是在观察一件陌生的物品。
“沉渊，尝尝这个，是你以前喜欢的口味。”苏晚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尽管心口如同压着巨石。
陆沉渊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安静地吃着。吃完一口，他会自动张开嘴，等待下一勺。
“教授”和雷刃站在观察窗外，看着舱内这令人窒息的互动，脸色凝重。
“认知评估结果出来了，”首席医疗官的声音带着无奈，“大脑结构无明显物理损伤，但深层记忆区块活性极低，尤其是与情感、身份认同相关的部分，几乎处于休眠状态。他保留了一部分基础常识和逻辑思维能力，但关于自身经历、人际关系……一片空白。”
“是那种混乱能量的精神污染后遗症？”“教授”问道。
“更复杂。”医疗官调出脑波图谱，“污染是一方面，但更关键的是，在他意识沉寂期间，他的秩序之力为了自我保护，可能主动‘切割’或‘封存’了那些被视为‘冗余’或‘脆弱’的情感与记忆模块，以维持最核心逻辑功能的存续。这是一种……极度理性的自我保护机制。”
极度理性……雷刃看着舱内那个冰冷而陌生的陆沉渊，很难将他与之前那个虽然冷漠、却对苏晚晴有着深沉感情的男人联系起来。
“有恢复的可能吗？”
“理论上，既然模块未被摧毁，只是被封存，就有被重新激活的可能。但这需要强烈的外部刺激，或者……他自身防御机制的松动。”
外部刺激……苏晚晴每天都在尝试。
她不再仅仅喂饭，她会拿出以前的照片，讲述他们相遇、相知、共同经历的点滴。她会播放他曾经喜欢的音乐，描述他站在深渊集团顶楼俯瞰城市时背影。她甚至尝试着，再次小心翼翼地引导生命能量，去轻柔地触碰他意识深处那片冰封的区域。
大部分时间，陆沉渊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偶尔，在听到某些特定词汇，比如“深渊集团”、“父亲”、“顾辰风”时，他的眉头会极其轻微地蹙一下，眼底深处会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挣扎，但很快便恢复死寂。
那扇通往过去的门，似乎被从内部牢牢锁死，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出些许微弱而不确定的光。
这一天，苏晚晴正讲述到他们在“海神之心”平台并肩作战，共同对抗“收藏家”和那诡异巨兽的经历。当她描述到自己挡在他身前，释放生命光辉净化精神污染时，陆沉渊一直空洞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持续数秒的聚焦。
他定定地看着苏晚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苏晚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根据逻辑……当时……最优选择……应是规避……或寻找掩体……你的行为……不符合效率原则。”
不是关心，不是感动，而是……逻辑质疑。
苏晚晴愣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看着他那纯粹理性、不带丝毫情感的分析目光，仿佛自己当初舍身相护的行为，在他眼中成了一种难以理解的错误。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但她强行忍住了。她知道，现在的他，无法理解情感驱动的行为。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迎着他那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些东西，比效率和逻辑更重要。”
陆沉渊眼中的困惑更深了，他似乎无法处理这个答案，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某种逻辑悖论般的沉默。
就在这时——
“呜——！”
低沉而持续的警报声，再次响彻“方舟”！不同于之前的战斗警报，这次的警报声更加绵长，带着一种全频段干扰特有的嗡鸣！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多频段复合空间扫描！”
“警告！扫描源持续锁定本区域！隐蔽措施效果正在衰减！”
“警告！扫描模式分析……具备深度渗透特性！疑似在搜索特定能量签名！”
指挥中心内，红灯闪烁，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是‘女皇’！”“教授”看着主屏幕上那几乎覆盖了整个探测范围的、无形的扫描波纹，脸色铁青，“她在进行地毯式搜索！目标很明确，就是‘源初之种’和双钥！”
“我们的隐蔽层还能支撑多久？”雷刃急问。
“按照当前扫描强度衰减速度计算……最多七十二小时！对方的技术远超我们，她是在用绝对的能量和科技优势，一寸寸地犁过这片海域！”
七十二小时！三天时间！
“不能坐以待毙！”“教授”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启动‘镜花水月’协议！释放所有伪装信标，干扰其定位！同时，‘方舟’最大潜深，向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转移！利用那里的复杂地形和天然能量乱流进行规避！”
“方舟”这头深海巨兽，再次开足马力，向着更深、更黑暗的深渊下潜。同时，数十个携带着模拟双钥及“源初之种”能量签名的伪装信标，从不同方向被发射出去，如同受惊的鱼群，向着四面八方逃窜，试图迷惑那双来自深空的冰冷眼睛。
休养舱内，自然也感受到了“方舟”的剧烈下潜和内部陡然紧张的气氛。灯光微微闪烁，舱体传来低沉的震动。
苏晚晴下意识地护住小腹，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一直沉默的陆沉渊，忽然抬起了头。他那空洞的眼神扫过闪烁的警报灯，听着外部隐约传来的指令呼喝声，然后又看向身边明显紧张起来的苏晚晴。
他体内的秩序之力，似乎感应到了外部的威胁和环境的剧烈变化，开始自主地、加速运转起来。一股冰冷而熟悉的气息，再次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或者说，令熟悉他过去的人心安）的精准与掌控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投向舷窗外那愈发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那茫然的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沉淀，一种基于现状和逻辑判断的冷静，取代了之前的纯粹空洞。
他甚至抬起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空中虚划了几下，仿佛在模拟计算着什么，或者在……本能地勾勒某种防御或反击的模型？
苏晚晴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头猛地一颤。这不是那个茫然的、需要照顾的陆沉渊，这更像是……他沉睡本能在苏醒？
“沉渊？”她试探着呼唤。
陆沉渊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舷窗外的黑暗，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这不是对“苏晚晴”这个身份的回应，更像是对当前“危机状况”的一种确认。
他或许丢失了过往的记忆与情感，但他那深植于灵魂的、属于“陆沉渊”的核心特质——面对威胁时的绝对冷静、精准判断与掌控欲——正在被外部的高压环境，强行激活！
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病人”，而是在本能地，重新变回那个可以依赖和并肩作战的强者，哪怕……他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要保护身边的这个女人。
苏晚晴看着他那重新挺直的背影，看着他凝视深渊时那熟悉的、冰冷的侧脸轮廓，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心碎。
而是一种混合着心酸、欣慰与巨大希望的复杂情感。
他回来了。
以另一种方式，在最需要的时刻，部分地回来了。
她轻轻伸出手，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再次握住了他放在床边的手。
这一次，陆沉渊的手指，没有像之前那样僵硬或茫然，而是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极其轻微、却带着一丝笨拙的、仿佛源自遥远肌肉记忆的力道，回握住了她**。
冰冷，却坚定。
无声，却重若千钧。
舷窗外，是“女皇”如同天罗地网般笼罩而来的冰冷扫描。
舷窗内，是两只在绝境中再次紧紧相握的手，与一个在危机刺激下，正于遗忘的废墟中，挣扎着重新站起的灵魂。
守护，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一种，沉默的方式。
（第86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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