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许年扶着他。两人慢慢地、有些踉跄地走出了弥漫着异味和沉闷空气的卫生间，没有回那间依旧喧嚣嘈杂的教室，而是转向了教学楼后那片很少有人涉足的、荒废已久的小花园。花园的角落，有一个被茂密的爬山虎几乎完全覆盖的、破旧的石头凉亭，那里安静、隐蔽，仿佛与世隔绝。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亭子里投下斑驳陆离、晃动不安的光影。常明在落满灰尘的石凳上坐下，微微喘息着，脸色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许年则焦急地站在他对面，双手叉腰，眼神一眨不眨地、像探照灯一样盯着他，等待着一个他预感会石破天惊的答案。
常明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抬起头，透过亭子破损的顶棚和缠绕的藤蔓，望着外面被夕阳染成一片凄艳红色的天空，目光悠远、复杂，仿佛在积蓄着坦白一切的勇气，又仿佛在向这片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天空，做一场无声的、提前的告别。
空气凝固了许久，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声，反衬出此地的死寂。
良久，常明才缓缓转过头，迎上许年那双充满了焦灼、恐惧、担忧和固执的眼睛。他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寂静的亭子里轰然炸响：
“许年，你猜得没错。那不是什么维生素。”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砸在了许年的心坎上，
“是一种…用来延缓我死亡的药。”
许年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却威力无比的惊雷直直劈中，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了冰窖，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考试太累出现了幻听。
“死…死亡？”过了好半晌，许年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明哥…你…你胡说什么呢？！什么药能…能延缓死亡？！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猛地冲上前，双手抓住常明瘦削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着，眼眶瞬间就红了，“你告诉我！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啊？！是不是医院误诊了？！我们去北京！去上海！肯定有办法治的！肯定有的！”
常明任由他摇晃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一种近乎认命的哀伤。他轻轻抬起手，拍了拍许年因为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手背，动作虚弱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许年，你冷静点，听我说完。”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不是误诊。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叫…限制性心包炎，先天发育不全，伴随…进行性纤维钙化。”他吐出这些拗口的医学名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简单说，就是…包裹我心脏的那层膜，天生有问题，它会随着我长大，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厚，像石头一样，不断挤压我的心脏…直到…它再也跳不动为止。”
他顿了顿，看着许年那双写满了震惊、恐惧和无法接受的眼睛，继续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医生说…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治愈的先例。记载里的病例…几乎没有…能活过十八岁的。”
“十八岁…”许年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抓住常明肩膀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明哥你…”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阳光开朗的少年，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是怕我们担心，故意吓唬我的…对不对？！”
常明看着他，眼中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令人窒息的痛楚压下去，继续艰难地说道：“这件事，除了我奶奶，还有…李媛，现在，就只有你知道了。”
“李媛？”许年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嗯。”常明点点头，“她…很聪明，自己发现了，去问了医生。我没办法…只能告诉她实情。我和她约定好了，替我保密，尤其是…对婉宁。”他看向许年的眼神充满了恳求，“许年，我也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宁宁，还有刘夏、鹏鹏、浩子他们…好吗？”
“为什么？！”许年激动地低吼，“为什么不能告诉大家？！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们可以…”
“没有办法的，许年。”常明打断他，语气疲惫却坚定，“医学上没有奇迹。告诉大家，除了让他们跟着一起痛苦、担心，眼睁睁看着我倒计时，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想…我最后的日子，是在大家的眼泪和同情里度过。我更不想…让宁宁知道。”提到婉宁，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软和脆弱，“她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她看着坚强，其实内心比谁都敏感脆弱。如果她知道…她会崩溃的。我不能再让她承受这些了…”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许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托付：“许年，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不只是因为我瞒不住你了…更是因为，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也只有你能帮我。”
许年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常明你说！只要我能办到，拼了命我也…”
“帮我…照顾好宁宁。”常明打断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等我…不在了以后，帮我…看着点她。别让她被人欺负，别让她太难过…你和刘夏，要多陪陪她，让她…慢慢走出来，好好生活下去。行吗？”
这番如同遗言般的托付，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剜着许年的心。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他猛地蹲下身，抱住头，发出压抑不住的、像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他视如兄长、敬佩依赖的人，正在平静地交代后事；无法接受那个看似无限光明的未来，即将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戛然而止。
常明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疲惫地闭上眼，听着耳边压抑的哭声，感受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温从身上褪去，凉亭里渐渐被暮色笼罩，寒意渐生。
过了许久，许年才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交错。他站起身，走到常明面前，没有再多问一句关于病情的话，也没有再流一滴眼泪。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坚定：
“常明，你放心。只要我许年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婉宁！我会把她当我亲妹妹一样护着！我发誓！”
听到这句承诺，常明苍白的脸上，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释然和安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感激，有不舍，有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心中最大一块巨石的轻松。
“谢谢…谢谢你，许年。”他轻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凉亭彻底暗了下来。两个少年，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渐浓的暮色里，完成了一场沉重到足以改变彼此一生的交接。一个秘密，一份托付，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许年尚且稚嫩却骤然被迫成长的肩膀上。而常明，在交出这份沉重的牵挂后，仿佛终于可以…稍微喘一口气，去面对那已然注定的、最后的归途。
夜色，无声地吞没了凉亭，也吞没了少年们无法言说的悲伤与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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