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一个无声的、带着无尽酸楚与温柔的笑容在他唇边绽开。然而,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强烈的湿热。
他猛地想起,在那个炮火暂时停歇、硝烟尚未散尽的猫耳洞里,班长蜷缩在他身边,一边就着微弱的光线擦拭着手中的枪械,一边用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语气低声对他说:
“铁路,等这场仗打完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考大学,就去北京!那是咱们的首都,肯定有全国最好的学校,最厉害的先生。”
那时候,成才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阵地上空所有稀疏的星光都收集了进去,熠熠生辉,仿佛已经穿透了弥漫的硝烟和死亡的阴影,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未来坐在明亮教室里的模样。
铁路知道,他的班长,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有着最坚韧的意志和最聪明的头脑。他只需要耐心地等着就好。
等着三年高中时光飞逝,等着那张印着喜悦的录取通知书跨越千山万水,送到他的手中,等着在某一个阳光同样灿烂的日子,在首都北京某条热闹或安静的街头,再次与那个脱去了军装、换上学生装、意气风发、眼眸明亮的少年重逢。
他看着梦里成才的背影,看着他和伙伴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朝着那象征着知识与未来的高中校门走去。他们的脚步轻快而充满力量,每一步都踏在金色的阳光里。
铁路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没有跟上去,只是静静地、近乎贪婪地伫立在那里,深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融入人群、却在他眼中无比清晰的身影。直到成才的身影随着人流,彻底消失在高中校门那高大的门廊深处,再也看不见。
心里,像是被一根极其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猛地勒紧了。不似当年目睹他倒下时那种撕心裂肺、天地崩塌般的剧痛,而是一种绵长的、无声的、浸入骨髓的怅惘与空落。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湿润痕迹,看似浅淡,却久久不散,带着无法言说的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铁路猛地从梦境中挣脱,倏然睁开了眼睛。窗外,依旧是边境沉沉的、化不开的夜色,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山林间不知名的夜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床头的闹钟,荧光指针清晰地指向凌晨五点。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手指抹过自己的眼角,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意想不到的湿润。
铁路静静地躺着,没有动,只是缓缓地翻了个身,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睁着眼睛,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纵横交错的木纹纹理。睡意早已荡然无存。
他清晰地记起,当年得知班长牺牲的消息。他抱着那些冰冷的遗物,在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花中,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站了整整一夜。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肩头、帽檐,融化成冰冷的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刺骨的寒意却远远不及他心中那片被彻底冰封的荒芜与绝望。
这些年,他将那份刻骨的痛楚,连同那个未能说出口的秘密,一起深深地、紧紧地埋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像一坛不敢轻易开启的烈酒,以为时光会让它沉淀,却不知它在寂静的发酵中,变得愈发浓烈、醇厚,也愈发灼心。
如今,在这个身心俱疲、防线最为脆弱的深夜,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境,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再次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门。让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鲜活、生动、会对未来露出爽朗笑容的少年成才。
这个梦境,像一丝微弱却确实存在的烛火,短暂地照亮了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那份绵延了数年、几乎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沉痛里,似乎悄然掺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这暖意不足以融化所有冰雪,却足以让他在这漫漫长夜里,获得片刻的喘息。
他轻轻地、近乎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怕惊扰了梦中残留的影像,随即利落地起身,开始穿戴军装。
动作间,军装布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窗外的天色,已经由纯粹的墨黑,悄然过渡成了一种朦胧的、泛着青灰色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伴随着边境线上固有的紧张与责任,已然来临。他必须继续挺直脊梁,去守护脚下这片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扞卫的土地,去履行一名军人不容推卸的职责。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卸下所有伪装与防备的时刻,他总会不自觉地,怀着一种隐秘的期盼,希望能再次沉入那个有他的梦境。
那份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人言说、随着岁月流逝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深刻的思念,如同边境线上永不消散的晨雾,淡淡地、固执地,萦绕在他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重点高中的男生宿舍里弥漫着新刷墙壁的石灰味和潮湿的水汽。水泥地面刚被宿管员用拖把擦过,泛着深色的水痕,尚未干透。
八张墨绿色的铁架床紧贴着斑驳的墙面一字排开,上下铺的结构,裸露的钢管焊接处还能看到些许锈迹。
成才、许三多、伍六一和苏石刚刚安顿下来,正手忙脚乱地将从家里带来的行李铺展开。
被褥是家里带来的,虽然洗得干净,但布料难免有些褪色,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细密的补丁。
许三多正小心翼翼地抚平床单上的褶皱,那床单是用旧被面改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但是纯棉的睡着很舒服。
就在这时,靠门那张下铺传来一声嗤笑。一个穿着崭新夹克衫、留着时髦中分头的男生——陈军,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大前门”香烟,懒洋洋地倚在邻床刘文斌的床栏上。
他斜着眼,目光挑剔地扫过成才他们床上那些略显朴素的铺盖,嘴角撇了撇,声音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我说哥几个,你们这行李包上打的补丁,针脚粗得跟蜈蚣爬似的,是从哪个山沟沟里缝出来的?跟咱们城里带来的印花被单放一块儿,简直像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货。”
他爸从老师那里要来入学成绩,他就看排在他前面的一共五个名字,还都是满分,他看着那几个名字就格外刺眼。凭什么啊,他还是他爸废了很大劲,找老师补习才考进来的,凭什么山里面的能轻松考进来,还是满分。害的他爸骂他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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