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这个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只是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从桌上那一堆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一份《各营连近期战备训练落实情况汇总》，就着昏暗的台灯光线，神情专注地翻阅起来。
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你缝你的，我忙我的。
李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冰冷的针尖精准地刺入绽开的皮肉边缘。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来，连站在一旁、经历过不少场面的赵小虎都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别开了视线。
但铁路呢？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中那份训练计划，偶尔还用夹着烟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似乎在思考着某个连队训练数据存在的问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世界里，仿佛李虎此刻不是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进行穿刺缝合，而是在给他整理略显凌乱的衣领。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肌肉紧实的纹理不断渗出，缓缓流下，滴落在他草绿色的军裤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逐渐扩大的湿痕。他却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李虎缝合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不是因为熟练，而是因为一种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敬畏。他感觉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血肉之躯，而是在维护一件冰冷、精密、不知疼痛为何物的钢铁机器。
这个人，似乎早已将肉体上的疼痛与生命危险，都当成了呼吸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彻底融入了军人的骨血与宿命之中。
而对于铁路来说，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安静下来时，内心深处因战友重伤、边境安危、以及那份沉重托付所带来的煎熬。
那种心里的疼，有时候会尖锐到让他指尖发麻，灵魂战栗。他只能让自己不停地陷入忙碌，用无尽的工作和职责，来强行压制和麻痹那更深邃、更难以愈合的隐痛。
李虎的手其实很稳。在师部卫生队接受特训时，他能在晃动的模拟装甲车内，闭着眼缝合比这更复杂、更血肉模糊的创口，下针精准，分毫不差。
但此刻，他捏着持针器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这绝非因为技术生疏，而是源于眼前这个人——副团长铁路，以及笼罩在这间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烟草和沉重责任的空气。
当那闪着寒光的弧形缝合针第一次刺入绽开的皮肉时，李虎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做好了铁路会因为剧痛而肌肉猛然收缩、或是发出一声闷哼的准备。
毕竟，这是活生生的、神经密布的人体组织，不是停尸间里面的尸体。
可铁路没有。他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仿佛那锋利的针尖穿透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物件。
李虎偷眼看去，铁路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凝注在手中那份《各营连近期战备训练落实情况汇总》上，眉头时而紧锁，时而用夹着烟的手指在某个数据旁轻轻敲点，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研判作战地图。那份投入，比他当年在教导队参加卫生员大比武争夺第一名时还要全神贯注。
而自己，就像一个无声的影子，在给一尊不知疼痛为何物的钢铁塑像进行例行维护。
“这……这哪还是血肉之躯……” 李虎在心中暗自倒抽一口凉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涌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上次野外拉练，不过是不小心崴了脚踝，就疼得龇牙咧嘴，硬是休息了两天才缓过来。
与眼前这位副团长身上那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新旧伤痕相比，自己那点小伤简直如同蚊虫叮咬般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铁路古铜色的上身。那些密密麻麻的疤痕，在昏暗灯光下仿佛自带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左胸靠近心脏处那道长长的、泛着银白的刀疤，这是何等凶险的白刃战才能留下？右肩胛上那个凹陷的弹孔，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一场惨烈的炮火覆盖？
还有腰间、臂膀上那些细碎却深刻的痕迹，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
这些足以让普通人留下终身阴影甚至残疾的创伤，在铁路身上，却如同被岁月打磨过的岩石纹理，被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坦陈着，仿佛只是军装上一枚枚不起眼的、早已被遗忘的旧徽章。
“嗒…嗒…” 铁路夹着烟的手指仍在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桌面，显然思绪还沉浸在明天如何调整各个反伏击毒贩的细节之中。
李虎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排出脑海。他加快了手上缝合的速度，进针、引线、打结……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被激发出的、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位副团长身上多停留一秒钟，都像是一种不必要的打扰，一种对某种极致坚韧精神的冒犯。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尽善尽美地完成这项任务，然后默默退开，逃离这种混合着敬佩、心惊与难以言喻压抑感的氛围。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他用消毒纱布轻轻覆盖在缝合好的伤口上，开始进行最后的包扎固定。
直到这时，铁路才仿佛从工作的沉浸状态中暂时抽离，他放下手中的文件，低头瞥了一眼被白色纱布整齐包裹好的左胸，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了。”
李虎连忙摆手，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声音都带着点不自然的紧涩：“不、不辛苦，副团长，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低头收拾医药箱时，指尖不小心碰倒了铁路放在桌角的那个铁质烟盒。烟盒外壳上的军绿色漆皮已经磨损脱落了大半，边角也因为无数次磕碰而显得坑洼变形，显然跟随主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李虎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
这个人，把他所有的锐气、坚毅乃至生命的热度，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脚下的边境线和肩上的使命，却把最沉默的承受和最不经意的忽略，留给了自己身上这些层层叠叠、记录着生死考验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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