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暗红浓稠,自那口硕大的君山贡茶缸边沿汩汩渗出,在青石板上蜿蜒爬行,勾勒出一幅诡谲而令人心悸的图景,细看之下,竟似某种古老的茶树脉络,抑或是隐秘的江河舆图。
茶楼内,原本氤氲的茶香已被浓重的铁锈腥气所取代,令人闻之作呕。
那从满是茶饼的缸中挣扎爬出的男子,此刻已彻底没了声息,仰面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凝固着死前的惊骇与不甘。其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攥着三枚铜钱——那钱皆从中裂为整齐的两半,边缘锐利,绝非自然磨损。更引人注目的是其左臂,竭力向前伸展,食指倔强地指向东北方向,仿佛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指明某个去处。
兰澈屏息蹲身,素手轻翻,查验尸身。
她眉尖微蹙,低声道:“此人颧骨高耸,口音带荆湖路特有的浊音,虽刻意掩饰,临终气弱时仍漏了底细。”指尖掠过死者粗粝的手掌与指甲,“指甲缝里嵌满这种奇特的朱砂色黏土,腥气扑鼻,绝非寻常农田或茶山之土……倒像是,常与古冢坟茔打交道之人所留。”
赵令渊的目光却凝在死者以血代墨、于地上艰难书就的三个模糊字迹上——“陆羽墓”。心头如遭重锤,巨震不已。
作为来自现代的茶文化学者,他太清楚《茶经》真迹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茶道至高无上的圣物,更传闻其中藏着茶圣陆羽游历天下时记录的诸多秘辛:失传的制茶古法、灵异茶种的产地、乃至一些牵扯前朝旧事的隐秘……
他倏然起身,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静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眼下需先料理此事。兰姑娘,烦你速请张怀民张大人至此,此事恐非寻常命案。苏兄,”
他转向一旁面色发白的苏砚青,“劳你带两个可靠伙计,守住后院那口君山贡茶缸,寸步不离——我疑心那缸子里,原先藏匿的恐怕不止这一人。”
名动汴京的“闲人茶楼”首次于营业时辰未至便提前打了烊。
厚重的门板落下,隔绝了外界好奇探究的目光。
伙计们强忍恐惧,提水冲刷擦拭着青石板上的血迹,水声哗啦,更衬得楼内一片死寂。
赵令渊独坐二楼雅间,窗外天光透过细竹帘,在他身前的梨木茶案上投下斑驳光影。
那三枚裂开的铜钱被他置于一方白绢之上,钱文清晰——“元丰通宝”,然裂口崭新,断茬锐利,显是被人以巧劲或利器刻意拗断。
“三枚裂钱……”他指尖轻点铜钱,脑中飞速回溯。
忽地,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自脑海深处浮现——那是《茶经》某部早已散佚的孤本注疏中,曾隐晦提及民间茶帮传递急讯的暗号:裂钱喻“破局”,示警有变;而铜钱数量则表危急程度,三枚便是最高等级的“急难”,意指三方势力纠缠,危在旦夕。死者拼死留下此物,莫非正是在暗示,此番风波,竟有三方势力卷入其中?
开封府尹张怀民夤夜而至,官袍微皱,面带倦容,显是已歇下又被紧急唤起。
然待他借着灯火看清地上那血书“陆羽墓”三字,脸色骤然一变,倦意顿消:“竟与此事牵连!上月复州确曾上报,言陆羽墓有异动,似有盗掘之迹,但当地官吏查勘后回报,称只是几个毛贼打了浅洞,未见深入,更未损及墓室,故未深究……”
“大人请看此土。”赵令渊用银镊从死者早已僵硬的衣襟夹缝中,小心翼翼刮下少许暗红色的砂土,置于灯下细观,“《茶经》有云,‘其地,上者生烂石’。晚生曾遍览地志,复州产茶之地虽有几处,然唯有竟陵凤凰山一带,山岩奇特,土色如朱砂,质黏带腥,正合此土特征。死者指甲缝中所嵌,亦是此物。”
二人正低声言语,分析案情,楼下忽起一阵喧嚣骚动,夹杂着伙计的阻拦声与粗暴的呵斥。
楼梯响动甚急,竟是一队身着皇城司服色的精悍人马,在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年轻官员带领下,不由分说闯上楼来。那官员身着锦袍,腰佩玉带,神色倨傲,正是权倾朝野的童贯之义子——童师闵。
“皇城司办案!缉拿辽邦细作!闲杂人等退避!”童师闵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口君山贡茶缸和地上的血迹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童大人消息真是灵通。”赵令渊缓步迎下,面色平静无波,只眼底闪过一丝冷嘲,“我这茶楼血案未及一个时辰,皇城司便已得了信儿,且定性为辽国细作所为?莫非大人是闻着这血腥气,还是……闻着茶香来的?”
童师闵冷哼一声,并不接话,只大手一挥:“搜!重点查验那口贡茶缸!细作惯常藏匿密信于货物之中!”
兵士如狼似虎上前,猛地掀开缸盖。童师闵迫不及待探头望去,却见缸内满满当当堆砌着的皆是压制成饼的君山银针茶,茶香扑鼻,并无异状。他脸色顿时一僵,似有些下不来台。
赵令渊却于此时轻“咦”一声,缓步上前,信手拈起最上层的一块茶饼,对着灯光细细观看:“怪哉。据茶引所载,此批君山银针乃三年前所制,应为陈茶,色泽当显乌润。怎的这片却隐隐泛着青绿之光,倒像是……新茶匆匆染就的旧貌?”
话音未落,他指尖微一用力,那块茶饼竟被捻碎一角。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缸中上层紧密垒砌的茶饼轰然向内塌陷,露出下层景象——那层层茶饼之下,竟赫然堆满了寒光闪闪的军国禁器:劲弩三百具!
“好哇!赵令渊!你竟敢私藏军械,暗通辽邦!此乃灭门之罪!”童师闵见状,先是一惊,随即狂喜,厉声大喝,“来人!将这逆贼给我拿下!”身后皇城司兵士瞬间拔刀,雪亮刀光映得满室生寒。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楼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威严的马蹄声与喝道之声。一个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响起:“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心急,在茶墨盛会方才落幕之际,便在汴京腹地掀风作浪!”
只见徽宗皇帝赵佶竟微服而至,仅带着数名贴身侍卫,面色沉静,目光却如冷电般扫过全场。童师闵及一众皇城司人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叩首,口称万岁。
赵令渊心念电转,于跪拜之际,忽将手中那半块茶饼重重掷于地上。茶饼应声碎裂,并非寻常茶叶,内里竟露出清晰无比的“将作监”三字烙印!——正是童贯所主管的衙门!
“陛下圣明烛照。”赵令渊当即躬身,将手中白绢托举过头,其上正是那三枚裂钱与方才刮下的朱砂土,“此裂钱、此朱砂土,连同缸底这批‘将作监’烙印的弩机,皆指向一桩尘封旧案——元丰年间,茶马司巨额茶银亏空案!当时主管督办茶马贸易、监理军械铸造的监官,并非旁人,正是今日童枢相之族亲!臣疑心,有人欲借贡茶藏械,重演旧事,祸乱朝纲!”
徽宗俯身细看那烙印与裂钱,面色骤然阴沉如水,目光如刀般剐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童师闵。
经此惊心动魄的一夜,闲人茶楼之名更添传奇色彩。然赵令渊深知,裂钱所引发的迷局,不过才刚刚揭开幕布一角。
三日后,赵令渊借“品鉴各地山土,以究茶性本源”之名,于茶楼广发请帖,邀集汴京各大茶行掌柜、资深茶商。
堂内案几上,琳琅满目陈列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土壤样本:闽北的红壤、浙东的紫砂土、川中的黄泥……
当赵令渊看似随意地呈上那取自死者的朱砂色黏土时,席间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茶商——“百叶堂”的胡四爷,骤然变色,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这、这是……竟陵凤凰山特有的‘血泥’啊!”胡四爷声音发颤,眼中满是惊惧,“此土性极阴寒,传闻只长一种邪门的‘鬼茶’,叶脉赤红如血,制成茶饮之,能令人心智迷失,产生种种恐怖幻象!乃茶中禁品,早已绝迹多年矣!”
是夜,万籁俱寂。赵令渊携兰澈秘访胡四爷居于城西的幽静宅院。老人于密室中取出一只斑驳的桐木盒,开启时,内里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同样裂为两半的“元丰通宝”,其色泽、裂口,与茶楼死者所持竟一模一样!
“三十年前……”胡四爷声音低沉,仿佛陷入某种可怖的回忆,“曾有一批自称来自竟陵的茶人,携一批所谓‘仙茶’入京,意欲献与当时一位权贵。其茶汤色如血,异香扑鼻。然饮宴未半,席间诸人竟相继癫狂,状若见鬼,不过数日,全部暴毙而亡!诡异的是,每位死者临终前,皆于手中紧握这样一枚裂钱……”
线索渐明,迷雾稍散。恰在此时,风尘仆仆的苏砚青从岭南带回急讯:他依赵令渊先前嘱咐,暗中查访的“蕉叶白”古茶配方,竟于数日前在其传承人处不翼而飞!现场一片狼藉,唯留地上一小撮醒目的——朱砂色黏土!
赵令渊独坐书房,对着铺展于地的汴京水脉图与各路茶商舆图,沉思整夜。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晦明不定。直至东方微白,晨钟敲响,他猛然抬头,眼中精光暴涨,困顿之色一扫而空。
“我明白了……”他执笔蘸墨,于图上重重圈出竟陵、汴京、岭南三地,“有人处心积虑,盗墓取土,窃方夺茶,是要重演元丰年间那险些酿成大祸的‘三茶汇京’之局!”
当年,来自此三地的三种特性迥异的奇茶——竟陵鬼茶、汴京贡茶、岭南蕉白,因缘际会被人同时冲泡交融,茶气交感,竟引发汴京数千人集体出现癫狂幻症,朝野震动。
而今,陆羽墓被盗、《茶经》真迹疑现世、裂钱重出、鬼茶复萌……这一连串事件背后,分明是有一双黑手,欲再借这三种奇茶交融时产生的异力,操纵人心,搅动天下!
危机如黑云压城,迫在眉睫。
然闲人茶楼之内,依旧茶香袅袅,仿佛世外桃源。赵令渊轻抚案头那尊小巧的陆羽陶像,嘴角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笑意:“茶圣啊茶圣,您可知千年之后,您与您的《茶经》,仍是这漫天风波的中心?”
窗外,夜色深沉。
一双隐匿于暗处的眼睛,正冷冷地窥视着楼内摇曳的灯火。
黑暗中,三枚裂开的铜钱在其掌心被反复摩挲,发出轻微而冰冷的“叮当”撞击之声,一声声,一下下,恍若无常叩响命运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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