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四月十一日,天刚蒙蒙亮,局里食堂的烟囱就冒了青烟。李振邦走进食堂时,大师傅正用铁铲翻动锅里的稀粥,粥水泛着白泡,米沉在锅底,能清晰看到碗底的花纹。他拿了两个实心馒头,是昨天剩下的,表皮有点硬,又盛了一碗稀粥,就着碟子里的酱萝卜干——萝卜干切得细,咸度刚好,是食堂老张的手艺。
“李科长,今早又去外头查案?”老张擦着手问,手里还拿着块抹布。
“去杨树浦那边。”李振邦咬了口馒头,馒头渣掉在桌上,他伸手抹进嘴里,“中午可能不回来吃了。”
“那我给你装两个馒头带上。”老张说着,从竹筐里拿了两个热馒头,用油纸包好,递过来。
李振邦接过,塞进中山装内袋,油纸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了暖肚子。他喝光稀粥,擦了擦嘴,往办公楼走——老吴和小孙已经在门口等了,两人都穿了便装,老吴是灰布中山装,小孙是蓝色工装,手里拎着个黑色皮包,里面装着《上海市工厂安全生产检查细则》和空白检查记录表,还有相机和卷尺——这是“安全生产检查小组”的全套装备。
“都备齐了?”李振邦问,指了指小孙的包。
“齐了,李科。”小孙打开包,翻了翻,“检查细则、登记表、相机、卷尺,还有手电筒,以防去仓库查。”
老吴补充道:“我还跟局里要了第三印刷厂的基本资料,厂长叫周德贵,五十七岁,山东人,抗战时参加过游击队,解放后调来当厂长。厂里有四个车间,主要承印政府文件和教科书,夜班工人一共十二个,都是去年下半年招的。”
李振邦点点头,三人坐上局里的吉普,往杨树浦去。车开得慢,早高峰的街上人多,自行车、三轮车挤在一块,还有拉货的板车,车夫喊着“让让”,声音洪亮。李振邦看着窗外,脑子里过着检查流程——先见周德贵,看安全生产台账,再去车间查设备,重点盯夜班工人的工装和步态,最后去废料处理车间核对记录。
四十多分钟后,车到了第三印刷厂。厂子在杨树浦工业区,周围都是纺织厂和机械厂,烟囱林立。印刷厂是栋红砖楼,四层,窗户又高又窄,窗框是铁的,锈迹斑斑。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上海市第三印刷厂”,下面还有行小字“国营”。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在扫地,扫帚是竹编的,扫得地面扬起细灰,空气中飘着油墨和纸张的混合味,有点刺鼻。
三人下车,走到门卫室。门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杨,穿褪色的蓝色制服,戴着顶旧帽子,正趴在桌上看报纸。
“您好,我们是市安全生产检查小组的,这是证件。”李振邦递过介绍信和工作证,介绍信上盖着“上海市工业局安全生产办公室”的红章,是提前开好的。
老杨接过,眯着眼看了半天,又把证件递给旁边的年轻门卫,两人嘀咕了几句,才打电话给厂长办公室。没过多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快步走出来,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攥着个笔记本——正是厂长周德贵。
“欢迎欢迎,领导辛苦!”周德贵快步上前,伸手要握,手掌粗糙,带着老茧,“我是厂长周德贵,早就接到通知,说今天有检查,都准备着呢。”
“不用特意准备,我们随便看看,按流程来。”李振邦握了握他的手,“先去你办公室看台账,然后去车间。”
周德贵的办公室在一楼,不大,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文件柜。桌上堆着几本台账,最上面的是《设备维护记录》。李振邦拿起翻开,里面用钢笔写着每天的维护情况,字迹工整,3月10日那页写着“罗兰202型印刷机1号机,更换滚筒轴承,操作员:赵卫国”,4月2日写着“罗兰202型印刷机2号机,校准油墨刮刀,操作员:孙建军”。
“夜班的设备维护是谁负责?”李振邦问,手指停在“赵卫国”的名字上。
“主要是赵卫国,他技术好,去年十月调来的,以前在私营印刷厂干过,懂罗兰机。”周德贵站在旁边,有点紧张,手不自觉地搓着笔记本,“夜班工人都是他带的,有什么技术问题都找他。”
“夜班考勤表给我看看。”
周德贵从文件柜里拿出考勤表,翻开——夜班是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每天两人值班,赵卫国几乎每天都在,只有3月15日和4月2日调了白班。李振邦记下这两个日期,和之前钱仁安来访的时间对上了。
“走吧,去车间。”李振邦合上台账,起身。
车间在二楼,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机器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有点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油墨味扑面而来,比门口的更浓。车间里摆着四台印刷机,都是罗兰202型,深灰色机身,上面沾着点黑色油墨。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围着机器忙碌,纸张在滚筒间穿梭,“哗啦啦”响。
李振邦放慢脚步,目光扫过工人们的工装——新款工装是深蓝色,棉质,左胸印着“上海三印”的白色厂徽,扣子是黑色金属的,直径2厘米,边缘光滑;只有两个老师傅穿的是老款灰色工装,塑料扣子,直径2.5厘米,边缘有斜纹,其中一个老师傅的工装左胸第二颗扣子掉了,用线缝了个布扣代替。
“周厂长,老款工装怎么还在穿?”李振邦问,指了指那两个老师傅。
“他们舍不得扔,说老工装穿着舒服。”周德贵解释,“去年十二月开始换新款,老工装都让交上来统一处理,这两位师傅说家里困难,想留着当便服,我就同意了。”
李振邦没说话,走到赵卫国负责的1号印刷机旁。赵卫国正弯腰调试滚筒,穿的是新款蓝色工装,扣子都扣得整齐,头发有点长,遮住了额头。他调试的动作很熟练,左手扶着滚筒,右手转动调节旋钮,手指修长,虎口处有块老茧——是长期握刻刀留下的,和刘明德手上的很像。
“赵师傅,这机器用着还行?”李振邦凑过去,声音提高,盖过机器的轰鸣。
赵卫国抬起头,眼神有点警惕,点了点头:“还行,就是有时候油墨会漏。”
“漏墨的问题报上去了吗?维护记录里没写。”李振邦翻了翻手里的设备维护记录。
赵卫国愣了一下,说:“小问题,我自己能修,就没报。”
李振邦“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的右腿上——赵卫国站着的时候,右腿稍微有点弯曲,重心放在左腿上,走路时右腿落地比左腿轻,像是有旧伤。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又走到其他机器旁,问了几个工人设备的情况,重点看了他们的工装扣子,都是黑色金属的,没有灰色塑料扣。
从车间出来,三人去了废料处理车间。车间在一楼角落,不大,堆着成捆的废纸边和废弃印刷品,用麻绳捆着,上面贴着标签,写着日期和重量。两个工人正在打包,用铁钳把麻绳勒紧,“咯吱”响。
“废料怎么处理?”老吴问,拿起一张标签看,上面写着“4月10日,废纸边,150公斤”。
“每天下午五点,运输队来拉,运到造纸厂回炉。”负责废料处理的车间主任姓刘,是个矮胖的中年人,递过来一本《废料出库登记台账》,“每车都有记录,运输队签字,我们这边也签字,一式两份。”
老吴接过台账,翻开仔细看,李振邦和小孙也凑过去——台账上记录得很详细,日期、重量、运输队司机姓名、签字,一目了然。但翻到3月和4月的记录,老吴发现了问题:3月10日,登记出库200公斤,运输队签字是王队长,但造纸厂的入库记录只有150公斤,差了50公斤;3月25日,出库230公斤,入库只有150公斤,差了80公斤;4月5日,出库180公斤,入库只有120公斤,差了60公斤。
“刘主任,这三次怎么差这么多?”老吴指着台账上的红圈,“造纸厂的入库记录我们查了,和你们的出库对不上。”
刘主任的脸色变了,搓着手:“这...可能是运输路上掉了?王队长跟我说过,有时候路不好走,麻绳松了,会掉几包。”
“掉了为什么不报备?也没有损耗记录。”李振邦追问,眼神锐利。
“这...我以为是小问题,王队长说他会处理,我就没报备。”刘主任的声音变小了,不敢看李振邦的眼睛。
李振邦没再追问,走到废料堆旁,假装看废纸边,手指在里面翻了翻——大多是普通的书写纸,印着政府文件的边角,突然摸到一张沾着油污的纸片,比其他纸厚,质地挺括。他趁人不注意,把纸片塞进兜里,又继续翻了翻,没再发现异常。
中午,三人在厂食堂吃饭。食堂在一楼,用木板隔成的,摆着几张长桌,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排队打饭。今天的主菜是白菜炖粉条,飘着几点油花,每人一勺,主食是馒头或米饭,限量供应。李振邦要了两个馒头,一碗白菜炖粉条,和老吴、小孙坐在角落。
“那纸片得让老陈化验。”李振邦压低声音,从兜里掏出纸片,用油纸包好,递给小孙,“上面有半个徽记,看着和之前的像,你下午回局里,让老陈重点查纸张和油墨成分。”
“好。”小孙接过,塞进内袋。
老吴咬了口馒头,说:“夜班工人我都记下来了,除了赵卫国,还有孙建军、李大海、张红梅,都是去年十月调来的,孙建军和李大海以前在纺织厂干过,张红梅是学徒,只有赵卫国是印刷出身。”
“赵卫国的步态有问题,右腿旧伤,和旧车间的脚印对得上。”李振邦喝了口菜汤,汤有点咸,“下午去门卫室查来访登记簿,重点看三月和四月的,特别是钱仁安来访那两天。”
饭后,周德贵要留他们休息,李振邦推辞了,说要去门卫室查安全记录。门卫室里,老杨正趴在桌上打盹,被叫醒后,有点迷糊,指着墙角的柜子:“来访登记簿在里面,从去年到现在的都有。”
柜子里堆着几本线装的登记簿,纸张泛黄,封面写着“来访登记 1952”。李振邦拿出三月和四月的,翻开——里面用毛笔写着来访人员的姓名、单位、事由、时间,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翻到3月15日,一行字映入眼帘:“来访者:钱仁安,单位:沪江文化用品商店,事由:洽谈业务,时间:14:15-14:40,接待人:周德贵”;4月2日:“来访者:钱仁安,单位:沪江文化用品商店,事由:洽谈业务,时间:10:00-10:20,接待人:周德贵”。
“老杨,3月15日下午,钱仁安来的时候,你一直看着他吗?”李振邦问,手指停在“14:15-14:40”的时间上。
老杨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水:“那天下午我当班,钱同志是走路来的,穿灰色长衫,戴顶帽子。他先跟周厂长在门口说了几句,大概十分钟,然后说要上厕所,往东边的小路走了——那边有个公共厕所,离旧车间近。他去了大概十五分钟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牛皮纸包,不大,揣在怀里,然后就走了。”
“东边小路通哪里?旧车间是干什么的?”
“小路通旧车间和仓库,旧车间是以前的制版车间,去年设备搬走后就空了,里面堆着些废弃的机器零件。仓库放的是纸张和油墨,有锁。”老杨说,“我当时在整理报纸,没跟过去,就听见旧车间那边有‘叮当’的声音,像是金属碰金属,没在意。”
李振邦让老杨带路,去东边小路。小路是土路,坑坑洼洼,两边长着杂草,走了大概五十米,就到了旧车间。车间是红砖砌的,门是铁皮的,锈迹斑斑,上面挂着把大锁,锁芯里都是灰尘,像是很久没开过了。窗户用木板钉着,木板之间有缝隙,能看到里面堆着的旧机器。
“最近有人来过这里吗?”李振邦问,蹲下来看地面——土路上有凌乱的脚印,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没见过,除了打扫卫生的,没人来。”老杨说。
李振邦用手电筒照向地面,仔细看那些脚印——其中一组脚印很清晰,长度约25厘米,鞋码大概42码,鞋底是解放鞋的纹路,右脚印的后跟压力面只有左脚印的三分之二,边缘有拖痕,说明走路时右腿用力小,有旧伤,和赵卫国的步态一致。他让小孙用相机拍下脚印,又用石膏粉拓印了一个,装在物证袋里。
从旧车间出来,三人回到办公楼,周德贵正在办公室等他们。
“周厂长,3月15日和4月2日,钱仁安来洽谈业务,具体谈的是什么?”李振邦问,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
周德贵擦了擦汗,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他说想让我们印一批文化用品,比如笔记本封面,我跟他说我们厂只承印政府订单,不接私活,就婉拒了。他没多说,坐了会儿就走了。”
“他去旧车间那边,你知道吗?”
周德贵愣了一下,摇头:“不知道啊,他说去厕所,我以为他去了办公楼的厕所,没想到去了旧车间那边。”
李振邦盯着他的眼睛,看他不像撒谎,就没再追问:“今天先查到这里,台账我们借走,明天送回来。有问题我们再联系你。”
离开印刷厂,李振邦让小孙回局里,把纸片和脚印拓片交给老陈化验,他和老吴去运输队——运输队叫“上海市第三运输队”,离印刷厂不远,在杨树浦路350号,有个大院子,停着十几辆卡车,大多是解放牌,只有两辆是万国牌。
找到队长王师傅,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穿蓝色工装,正给卡车换轮胎。“王队长,我们是公安局的,想了解一下你给第三印刷厂运废料的情况。”李振邦递过工作证。
王师傅的动作停了,有点紧张:“警察同志,怎么了?我都是按规矩运的啊。”
“3月10日、3月25日、4月5日,这三次运废料,为什么造纸厂的入库量比印刷厂的出库量少?”老吴拿出运输记录,放在他面前。
王师傅的脸白了,搓着手,半天没说话。李振邦耐心等了几分钟,他才开口:“是...是赵卫国让我这么做的。他说每次多装几十公斤废料,运到杨树浦的一个旧仓库,不要记在台账上,每次给我五十块钱。”
“旧仓库在哪里?具体地址。”
“在杨树浦路180号,以前是纺织厂的仓库,现在空着。”王师傅说,“我每次把废料卸在仓库门口,就走了,没见过其他人。赵卫国说会有人来取。”
“赵卫国怎么跟你联系的?什么时候让你开始这么做的?”
“去年十二月,他找到我,说有批‘货’要帮忙运,给的钱不少,我就答应了。他一般在夜班下班后跟我联系,要么在印刷厂门口,要么打电话到运输队办公室。”王师傅的声音发抖,“警察同志,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贪钱...”
李振邦没再追问,让他写了份证词,签上字,然后和老吴离开运输队,去了杨树浦路180号的旧仓库。仓库是红砖砌的,比印刷厂的旧车间大,门是木制的,没锁,虚掩着。推开门,里面堆着些废弃的布料和木箱,地上有几堆废纸边,和印刷厂的废料一样,上面沾着油墨。
“看来赵卫国把这里当中转站了。”老吴蹲下来,翻了翻废纸边,“这些纸边里说不定有凭证的碎片。”
两人在仓库里搜查了半个多小时,找到几张沾着油墨的纸片,上面有模糊的麦穗图案,和之前烧焦的纸片一致。李振邦把纸片收好,和老吴商量:“先不抓赵卫国,放长线钓大鱼,看谁来取这些‘货’。”
回到局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小孙汇报,老陈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从印刷厂废料堆找到的纸片,是80克胶版纸,和宝山路仓库的一致,油墨成分含荧光增白剂,与烧焦纸片和刘明德指甲缝里的油墨完全相同;脚印拓片的尺寸和纹路,与赵卫国的解放鞋一致,右脚印的压力分布也符合他的步态。
“赵卫国就是赵永明,错不了。”李振邦坐在办公室里,翻着赵卫国的档案——档案是伪造的,写着“赵卫国,35岁,上海人,1948年在私营‘永兴印刷厂’当技术员”,但查不到“永兴印刷厂”的记录,显然是假的。
第二天,四月十二日,李振邦和老吴、小孙又去了印刷厂,这次以“员工体检”为名,让所有夜班工人去医务室检查。医务室在一楼,摆着两张病床,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准备血压计。
工人们排队体检,李振邦站在门口,仔细观察每个人的步态——孙建军、李大海、张红梅走路都正常,只有赵卫国,右腿落地轻,膝盖有点弯,和旧车间的脚印步态一致。
轮到赵卫国体检时,医生让他伸胳膊量血压,李振邦凑过去:“赵师傅,你右腿的旧伤是怎么弄的?”
赵卫国的身体僵了一下,说:“小时候爬树摔的,老毛病了。”
“摔的?我看像是枪伤。”李振邦盯着他的右腿,“抗战时当过兵?”
赵卫国的脸色变了,没说话,血压计的读数也高了。医生说:“血压有点高,注意休息。”
赵卫国没停留,体检完就走了。李振邦对老吴使了个眼色,老吴悄悄跟了上去——他们要搜查赵卫国的住处。
赵卫国住在闸北区的一个大杂院,在唐山路附近,院子里挤着七八户人家,晾晒的衣服挂满了绳子。他的住处是一间十平米的小屋,在院子最里面,门是木制的,挂着把铜锁。
老吴联系了居委会,拿到备用钥匙,打开门——屋里很简陋,摆着一张木床、一张书桌和一个木箱,地面扫得干净,床上铺着蓝布床单,叠着灰色被子。老吴和小孙开始搜查,书桌抽屉里放着几本印刷技术的书,有中文的,也有德文的,其中一本《凹版印刷工艺》的扉页上,写着“赵永明 1947”,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工整。
“找到了!”小孙喊了一声,从床底的木箱里拿出两套灰色旧工装,都是塑料扣子,其中一套的左胸第二颗扣子掉了,留下一个线洞,旁边还放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几枚灰色塑料扣,和李振邦之前找到的那枚尺寸、纹路完全一致。
木箱里还有一个黑色皮包,里面装着一本小笔记本,上面记着数字和符号:“3.15 50”“3.25 80”“4.5 60”,对应着三次多运的废料重量;还有几张纸条,写着“周三晚8点 送报”“周五早6点 取报”,应该是和谭工的联络暗号。
“证据确凿了。”老吴把工装和笔记本收好,“就等李副科长下令抓他了。”
下午,李振邦接到老吴的汇报,决定晚上行动——赵卫国夜班下班后,在印刷厂门口抓捕,避免在车间里影响其他工人。
晚上八点,印刷厂的夜班工人陆续下班,赵卫国走在最后,手里拎着个黑色皮包,里面装着工装。他刚走出厂门,埋伏在旁边的干警就冲了上去,按住他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赵卫国挣扎着,脸色铁青。
“赵永明,别装了,我们是公安局的。”李振邦走过去,拿出手铐,“你涉嫌伪造国家凭证、包庇杀人,跟我们走一趟。”
赵卫国的身体软了,不再挣扎,被干警押上了吉普。
审讯室在局里的地下室,墙壁是灰色的,摆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赵卫国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放在桌上,手腕戴着手铐。李振邦坐在他对面,拿出证据——灰色工装、塑料扣子、德文手册、笔记本、脚印拓片,一一摆在桌上。
“赵永明,这些东西你认识吧?”李振邦的声音很平静。
赵卫国抬起头,看了看桌上的证据,叹了口气:“认识。”
“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用赵卫国的身份进第三印刷厂?”
“为了活命。”赵卫国的声音沙哑,“解放后,我知道中央印制厂的人都被调查了,我以前给国民党印过钞票,怕被抓,就伪造了身份,进了第三印刷厂。”
“谭工是谁?你们怎么联系的?”
“我只知道他叫谭工,广东口音,戴眼镜,穿灰色中山装。”赵卫国说,“他去年十一月找到我,说给我钱,让我在印刷厂帮忙印点‘东西’,就是那些仿制的苏联凭证。我们每周三晚上在杨树浦的旧仓库见面,他给我图纸和油墨,我在夜班时试印,然后把印好的样品和废料一起运到旧仓库,他会派人来取。”
“刘明德是你杀的吗?”李振邦问,盯着他的眼睛。
赵卫国猛地抬头,摇头:“不是!我和刘明德是师兄弟,民国三十五年在中央印制厂一起学的制版,我怎么会杀他?”
“那你知道谁杀了他吗?他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他死了...”赵卫国的声音发抖,“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四月七日,在旧仓库,他说谭工让他加快制版速度,他有点担心,说那些凭证不对劲,像是要用来骗苏联人的物资。我让他小心点,别多问,没想到他...他竟然死了。”
“你们印的凭证有多少?运到哪里去了?”
“我一共印了五百多张样品,都交给谭工了,他说会有人运到香港。”赵卫国说,“正式的凭证不是在印刷厂印的,是在宝山路的仓库,刘明德负责制版,我帮忙调试机器,印了大概两千多张,都被谭工运走了,具体运到哪里我不清楚。”
“谭工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他还有哪些同伙?”
“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的同伙。”赵卫国摇头,“他很小心,每次见面都戴口罩,说话只说任务,不问其他的,给我的钱都是现金,没有银行转账。”
审讯持续到凌晨一点,赵卫国交代了很多细节,但关于谭工的真实身份和下落,还是没线索。李振邦让干警把他押回看守所,自己则留在办公室,整理审讯记录。
老陈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新的化验报告:“振邦,从赵卫国住处找到的纸片,上面的油墨有特殊成分,和香港利丰商行进口的油墨一致,而且纸片上的徽记,是用罗兰印刷机印的,参数和第三印刷厂的1号机完全相同。”
“看来正式的凭证也是用罗兰机印的,宝山路仓库里的那四台就是。”李振邦说,“谭工现在肯定还在上海,他要处理那些凭证,不会轻易离开。”
凌晨两点,李振邦才回家。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路灯亮着,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推开门,岳母还在厨房等他,锅里温着银耳汤,飘着甜香。
“淑娴睡了吗?”李振邦问,脱下中山装,挂在衣架上。
“睡了,今天孩子动得厉害,她折腾到十一点才睡。”岳母端来银耳汤,“快喝点,补补身子,看你眼睛都红了。”
李振邦坐在桌边,喝着银耳汤,甜而不腻,暖到胃里。他想起赵永明——一个有技术的人,为了钱和活命,走上了歪路,可惜了。
喝完汤,他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林淑娴侧躺着,眉头微皱,像是没睡熟。他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她的肚子,感觉到里面的小生命动了一下,心里一阵温暖。
回到书房,李振邦打开台灯,写下今天的审讯记录,然后在笔记本上列出新的疑问:
1. 谭工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是否与香港利丰商行有关?
2. 两千多张伪造凭证的下落?是否已经流入市场或运往香港?
3. 刘明德的死是否与发现凭证的真实用途有关?凶手是谭工还是其他人?
4. 赵永明提到的“运到香港”,具体是通过什么渠道?
窗外的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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