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决绝。几场凛冽的寒风过后,大地便彻底封冻,雪花成了常客,将城市和田野染成一片苍茫的白。战争的阴云依旧笼罩在远方,但后方的生命,却在严寒中以一种独特的韧性,顽强地延续、甚至绽放出温暖的光芒。
李振邦早已习惯了北方冬日的严酷。公安局的宿舍里,取暖的煤炉子总是半饥半饱,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清晨起床,呵出的气都是一团白雾。但身体的寒冷,往往被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所温暖,那些看似平凡却直击心灵的瞬间,让他对这个时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了更深沉的爱与敬意。
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李振邦和小陈根据一条模糊的线索,来到城北一片工人聚居的平房区,走访一位在机械厂工作的老工程师。线索与老工程师无关,只是需要核实一些情况。
这片俗称“铁道北”的区域,房屋低矮破旧,狭窄的胡同里积雪被踩得坚实溜滑。他们找到门牌号,敲响了那扇糊着厚厚窗纸、透着微弱灯光的木门。
开门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身形清瘦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他便是机械厂那位曾报告图纸被动过的韩工程师。
“韩工,打扰了,我们是公安局的,李振邦,陈卫国,想来向您再了解点情况。”李振邦出示了证件,语气恭敬。
韩工看清是他们,连忙让开身:“是李同志,陈同志啊,快请进,外面冷。”
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有气无力地燃着几块煤核,但收拾得异常整洁。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技术书籍和图纸,一张旧书桌上摊开着未画完的图纸,旁边放着绘图工具和一个大大的搪瓷缸,里面是半杯已经冷掉的茶水。
韩工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家里简陋,也没啥好招待的……老伴儿去街道糊火柴盒了,孩子都在外地。”他忙着要去找热水瓶给两人倒水。
“韩工,您别忙,我们问几句话就走。”李振邦连忙拦住他。
就在他们简单询问情况时,李振邦的目光被书桌一角放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了。相框里是一张黑白合影,年轻的韩工穿着西装,与一位同样年轻、穿着旗袍、温婉秀丽的女子并肩而立,背景似乎是某个国外的着名建筑。那时的韩工,眼神明亮,充满朝气。
韩工注意到李振邦的目光,走过去,拿起相框,用袖子轻轻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灰尘,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怀念,也有不易察觉的落寞。
“那是……很多年前,在国外留学时候拍的了。”韩工的声音有些低沉,“那时候,想着学成归来,要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建设一个强大的国家……”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振邦却能感受到那话语背后沉重的份量。这位老人,放弃了国外可能优渥的生活,回到积贫积弱的祖国,经历了战乱与动荡,如今在新中国,依旧住在这陋室之中,拿着微薄的薪水,却在寒冷的冬日下午,伏案绘制着建设国家的蓝图。
“韩工,您……不容易。”李振邦由衷地说了一句。
韩工放下相框,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却又坚定的笑容:“没什么不容易的。回来了,就不后悔。现在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这点本事,能派上用场,就挺好。就是……有时候看到厂里那些老设备,明明知道怎么改就能提高效率,可就是缺材料、缺零件,心里着急啊!”
他的话语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沉的责任感和急切。这时,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韩工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对李振邦和小陈歉然道:“是我老伴儿,天冷,老毛病又犯了,不碍事。”
李振邦和小陈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了这清贫与坚守。他们很快结束了询问,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李振邦忍不住回头,看着在寒风中更显单薄的韩工,和他身后那间亮着微弱灯光、承载着理想与清贫的小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敬意。
“韩工,天冷,注意身体,也照顾好大娘。”李振邦郑重地说。
“哎,哎,谢谢李同志关心。”韩工连连点头。
离开韩工家,走在积雪的胡同里,两人沉默了很久。小陈终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那些搞破坏的王八蛋,真该千刀万剐!韩工这样的人,还在为国家拼命,他们却在后面捅刀子!”
李振邦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棉衣的领口,将那份沉重的感动与愤懑压在心里。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人,这些默默无闻、却在各自岗位上倾尽所有的普通人。
几天后,李振邦去第三钢铁厂公干。在轧钢车间外,他看到了令人动容的一幕。由于天气极度寒冷,车间里通往外面的水管冻裂了,冰冷的自来水喷涌而出,很快在附近地面结了一层冰。为了保证生产安全和通道畅通,几名老工人正冒着刺骨的冰水,奋力抢修。
水喷得很急,他们的棉袄很快湿透,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里,迅速结成了硬邦邦的冰壳,行动变得异常艰难。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咬着牙,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艰难地拧着阀门,包裹着破裂的水管。呼出的白气在他们花白的眉毛和帽檐上结成了白霜,如同雪人一般。
车间里的年轻工人们要出来替换他们,却被这几个老工人吼了回去:“回去!干你们的活!这里冷,我们老家伙扛得住!别耽误了生产!”
李振邦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几个在冰水中奋力挣扎的、如同冰雕般的身影,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最朴素的担当。这些老工人,或许没有韩工那样的学识,但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守护着他们视为生命的工厂和生产。
他立刻跑过去,和小陈以及闻讯赶来的雷队长一起,加入抢修。他们找来棉被、草垫子给老工人披上,帮忙传递工具,用铁镐破开坚冰。当水管终于被修复,阀门拧紧,那几个老工人几乎是被搀扶着离开现场的,他们的棉袄已经冻得像盔甲一样梆硬,嘴唇冻得发紫,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憨厚笑容。
雷队长眼睛红红的,嘶哑着嗓子对李振邦说:“看见没?这就是咱们钢厂的脊梁!有他们在,天塌不下来!”
李振邦重重地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流在涌动,驱散了周身的严寒。
这些所见所闻,像一颗颗火种,在李振邦心中燃烧。他更加勤奋地工作,不仅限于案件,也包括那些他能帮上忙的“琐事”。他看到派出所门口修鞋的老孙头,冻裂的手上布满血口子,却依然坚持为公安同志免费修鞋,便悄悄把自己省下来的一小盒蛤蜊油送给了他;他看到合作社那位嘴硬心软的售货员大姐,为了给一位家里有急事的军属多称一两红糖,跟较真的同事差点吵起来,便主动上前,用自己的粮票补上了差额,平息了风波……
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新中国初期最真实、最动人的图景。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无声的奉献、坚韧的守护和相濡以沫的温情。李振邦深深地感到,自己不仅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更是参与者,被这些平凡而伟大的人们教育着、感动着、塑造着。
冬日的夜晚,他坐在灯下,给林淑娴写信。他不再仅仅分享工作的进展,更多的是倾诉内心的感受。他写韩工清贫小屋里的理想之光,写钢厂老工人冰水中坚守的身影,写老孙头裂口的手和售货员大姐偷偷多给的一勺盐……他写道:
“淑娴,在此间,我每日所见,并非尽是宏大的叙事,更多的是这些细微之处闪烁的人性光辉。他们或许籍籍无名,生活清苦,甚至常与困难搏斗,然其心中所有之那份对家国之爱,对责任之担当,对他人之善意,却如暗夜星辰,虽不耀眼,却足以照亮前路,温暖人心。我常觉自身所做甚少,唯有更加努力,方不负这时代,不负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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