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来的钱仲明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迅速在酒泉镇晕染开他的影响力。他并未因林默的拒绝而离开,反而在镇上最好的客栈包了个独院,每日里宴请乡绅,拜访名流,言谈间总是不经意地提起“科学驱魔”的广阔前景与“万国协会”的强大资源。
“林师傅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啊,固守小镇,犹如龙困浅滩。”酒桌上,钱仲明举着酒杯,喟叹一声,眼神扫过席间那些眼中放光的富商们,“若能将他的发明量产,推广天下,该造福多少苍生?又能创造何等财富?”
这些话,顺着风,一字不落地吹进了义庄。
文才和秋生又一次气冲冲地从镇上回来,这次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九叔心烦。
“师父!那个姓钱的,在镇上到处说,说什么…传统道法迂腐陈旧,迟早要被科学淘汰!”
“他还说,只要林默肯去省城,他们就能造出更厉害的‘驱魔炮’,以后咱们画符跳神的,都得失业!”
九叔沉默地擦拭着祖师牌位,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翻涌的内心。世人的遗忘与误解,他尚可忍受,但这种对道法根基的轻蔑否定,如同针扎般刺入他坚守一生的信念。
恰在这时,林默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是他熬夜改进的、体积缩小了近一半的新一代“电磁符箓触发核心”,以及几张根据九叔的“清心咒”能量波动特征,尝试用银粉和微型电路模拟绘制的“谐振安神符”。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明亮,希望能与九叔分享这些进展,化解外界传言可能造成的隔阂。
“九叔,”林默走进堂屋,将木盒放在桌上,“触发装置我改小了,用的是更稳定的晶振。另外,我试着模拟了清心咒的能量场,您看看这‘谐振符’有没有点意思?”
九叔缓缓转过身,目光先落在那个充满“异类”气息的木盒上,又移到林默脸上。外面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钱仲明那些尖锐的话语,与眼前年轻人带着研究热忱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那股郁积的闷火,终于压不住了。
他没有去看木盒里的东西,而是指着墙上悬挂的、历代祖师的画像,声音冷硬如铁:
“林默,你可知何为道?”
林默一愣,察觉到九叔语气不对,收敛了笑容:“道法自然,阴阳相济。九叔,我正是想更深入地理解…”
“理解?”九叔打断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讥讽,“用你的铜线?用你的表盘?用你那套拆解拼装的法子?”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林默,积压的情绪如同找到了突破口:“道,是传承!是千锤百炼的感悟!是心与天地的共鸣!不是你那冷冰冰的数字和电路!你看看你现在,弄出些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便引得世人追捧,便以为可以窥探大道堂奥了?”
林默脸色微变,试图解释:“九叔,我从未否定道法。我只是在寻找不同的路径,希望能互补短长。西洋僵尸一战,若非结合…”
“结合?”九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痛心,“那只是权宜之计!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如今外人如何议论?说我林九倚仗你的奇技淫巧才除了妖邪!说茅山道法已不如几节电池!”
他指着那个木盒,手指微微颤抖:“你可知,你这些举动,是在动摇道法的根基!是在将祖师传承置于何地?!”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默心上。他没想到,九叔心中竟藏着如此深的芥蒂,外界的流言蜚语竟让他如此介怀。
“九叔,”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委屈和争辩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科学追求的是可验证、可复现的真理。道法玄妙,或许有其超越目前科学认知之处。我探索两者结合,并非为了取代,而是为了寻找更普适、更有效的济世之法。若因世人短视的议论便固步自封,岂非因噎废食?”
“好一个因噎废食!”九叔怒极反笑,他猛地一拍供桌,震得香炉都晃了晃,“我茅山正道,屹立千年,靠的不是投机取巧,不是哗众取宠!靠的是堂堂正正的法统,是代代相传的薪火!你的科学再好,终究是外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非我族类?”林默听到这四个字,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他一直以为,经过生死与共,他们至少该有几分相互的理解和信任。原来在九叔心中,自己始终是个“外道”,是个“异类”。
他看着九叔因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看着这间充满古老气息、却仿佛容不下他一张电路图的堂屋,心中一片冰凉。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争吵更令人窒息。
良久,林默弯腰,默默拿起那个装着心血的木盒,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看着九叔,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我明白了。”他声音干涩,“原来在九叔眼中,我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奇技淫巧’,是动摇道统的‘外道’。”
他后退一步,对着九叔,也对着墙上的祖师画像,微微鞠了一躬。
“打扰了。”
说完,他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义庄大门,没有再回头。
九叔站在原地,看着林默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胸口剧烈起伏。供桌上,被他刚才一拍震裂了一道细缝的桃木剑,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决裂。
文才和秋生躲在偏房门口,大气不敢出,脸上写满了担忧。
九叔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但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林默最后那句“我明白了”,以及那双失望的眼睛。
他知道,有些话,说出口,便如泼出去的水。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科学与玄学之间,那勉强搭建起来的脆弱桥梁,在这一刻,似乎随着两人理念的激烈碰撞,岌岌可危。
而义庄之外,钱仲明的身影,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正在不远处,悄然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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