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那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老支书马永贵的铜烟袋锅,几乎就没熄过火。他听着张建军唾沫横飞地讲完猪圈旁的“瘸腿狼爪印”,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都像是用刀子重新刻过,更深了。
他没急着发表看法,而是把目光投向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头。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军棉袄(没有领章帽徽),腰杆却挺得笔直,脸上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北大荒的风沙打磨过的老树皮。他叫孙福海,连里的人都叫他“老孙头”或“孙大哥”,是早年转业来的老兵,据说在关里老家时,祖上就是猎户,有一手好枪法,也对山里的活物门儿清。只是他平时极少开口,像块会走路的石头。
“老孙,你怎么看?”马永贵的声音带着长期的烟酒侵蚀造成的沙哑。
孙福海抬起眼皮,那双眼睛不像老年人般浑浊,反而有种鹰隼般的锐利,缓缓扫过屋里一张张年轻而惶恐的脸,最后落在张建军身上。
“印子在哪?带我去瞅瞅。”
一行人来到猪圈后身的泥地边。几天前的雨让土地还没干透,那几个梅花状的爪印确实清晰可见,尤其其中一个,明显比旁边的浅,落点也有些歪斜。
孙福海蹲下身,伸出粗粝得像老树根的手指,虚虚地比量了一下爪印的大小和深度,又捏起一点印子边缘的泥土,在指尖搓了搓。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嚷嚷最凶的张建军也闭了嘴。
“是母狼。”孙福海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年纪不小了。这条废腿,是旧伤,有些年头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在秋日阳光下显得静谧而神秘的森林,“它不是来叼猪的。”
“不是叼猪?那它来干啥?遛弯啊?”张建军忍不住插嘴。
孙福海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它在绕圈子。脚印乱,但没靠近猪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认路。” 他顿了顿,说出了让所有人后背发凉的话,“这畜生,聪明。它知道这里人多,有铁器的味道。它来,是踩点,也是……示威。”
“示威?”李明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嗯。”孙福海点点头,“狼群记仇,更记路。哪条道好走,哪个窝安全,哪家人不好惹,它们心里有本账。咱们的拖拉机翻了它们的窝,断了它们的食,这仇结下了。这只母狼……”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它可能丢东西了。”
鹿婉云站在人群后面,听到这句话,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幸好被旁边的女知青扶了一把。别人以为她是吓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秘密几乎被戳穿的心虚和恐惧。
马永贵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老孙,依你看,这帮畜生接下来会咋整?”
孙福海眯着眼:“明着来,它们不敢跟枪和铁家伙硬碰硬。怕是会来阴的。落单的牲口,晚上值夜的人,都得小心。它们有耐心,会等机会。” 他看了一眼连里那几台停着的拖拉机,“尤其是这铁牛响的时候,动静大,它们可能会从背后来掏一下。”
这次简短的“现场会”之后,连里的气氛更加凝重。马永贵加强了安排:夜晚值夜变成双岗,子弹有限,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主要以火把和敲锣打鼓壮声势;白天工人下地,尤其是距离树林较近的地块,必须集体行动,并且派人持枪警戒。
而孙福海,则变得比以前更忙。他常常一个人扛着那杆老旧的猎枪,在连队驻地周围,特别是在林子边缘转悠,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天。没人知道他具体在干什么,有人看见他在一些岔路口撒点奇怪的药粉(据说是防狼的土方),有人看见他在观察地上的粪便和脱落的狼毛。
李明宇被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他有意无意地会关注鹿婉云,看到她日渐苍白的脸和眼底下的乌青,心里五味杂陈。一天傍晚,他去井边打水,看见鹿婉云正偷偷把一点糊状的玉米饼子塞进木箱里。
“光吃这个不行。”李明宇突然在她身后低声说。
鹿婉云吓得一哆嗦,猛地盖上箱子,脸涨得通红。
李明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她:“省着点喂。”
鹿婉云打开一看,是小小一块风干了的肉干,虽然硬得像石头,但在这年月,却是极其珍贵的蛋白质来源。这大概是李明宇从自己牙缝里省下来的。
“谢谢……”鹿婉云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眶有些发红。在这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下,这一点点善意的分享,显得无比珍贵。
“得尽快想办法。”李明宇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孙大哥眼睛太毒了。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就在这时,孙福海正好从林子边的小路上回来,枪扛在肩上,枪口挂着两只灰扑扑的野兔子。他看到井边的李明宇和鹿婉云,脚步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鹿婉云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来的小纸包,以及她脸上未褪尽的惊慌。
孙福海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李明宇微微点了下头,便扛着兔子朝炊事班的方向走了。
“他……他看见了吗?”鹿婉云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知道。”李明宇心里也七上八下,“但这里不能久留。以后喂东西,得更小心。”
夜幕再次降临。鹿婉云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同伴们熟睡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的北风,久久无法入睡。木箱里,灰毛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发出极轻微的、梦呓般的呜咽。她把头埋进带着霉味的被子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只从犁铧下救出的小狼崽,正把她,也把整个五连,拖向一个深不见底、吉凶未卜的漩涡。
而此刻,在连部旁边那间小小的、属于孙福海的土坯房里,油灯如豆。孙福海没有睡,他正就着灯光,仔细擦拭着那杆老枪。枪托上的磨损痕迹,记录着不为人知的岁月。他擦得很慢,很用心,仿佛在对待一位老伙计。擦完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撮灰白色的动物毛发。他凑到灯下,仔细看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窗外,风声鹤唳,仿佛有看不见的影子,正在黑暗中无声地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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