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重庆秋老虎还是一样的厉害，午后三点的阳光把环球金融中心的玻璃幕墙烤得发烫，折射出的光斑在销售三部的地板上缓缓移动，像只慵懒的猫。吴梦琪刚把重新打印好的陈总合同归档，指尖还残留着订书钉的金属凉意，就听见王强在办公室门口喊她：“小吴，来一下。”
她心里 “咯噔” 一下，钢笔帽 “咔嗒” 扣歪在笔筒上。张哥偷资料的事刚过去三天，王强虽说让张哥道了歉，可今早例会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像在掂量一颗没熟透的李子 —— 带着审视，还有点说不清的审慎。吴梦琪拽了拽衬衫下摆，抚平褶皱里藏着的紧张，踩着半湿的鞋底往经理办公室走。
“坐。” 王强的声音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后传出来，他正用红笔在报表上划着圈，笔尖戳得纸张沙沙响。办公室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汗水混合的味道，窗台上的绿萝叶子蔫头耷脑，叶尖焦成了褐色，像被火燎过。
吴梦琪刚把半个屁股挨到塑料椅上，王强就把一叠资料推了过来。封面是烫金的 “巴渝红” 三个字，底下压着张江北嘴的地图，用红笔圈出的区域像块发炎的伤口。“江北的餐饮连锁，巴渝红火锅，听说过没？”
她指尖刚触到纸面就缩了回来，那三个字烫得像炭火。在重庆做销售，没人不知道巴渝红。从解放碑的第一家小店到现在三十多家连锁，老板刘建国把火锅店开成了城市名片，连外地游客的攻略里都写着 “不吃巴渝红，等于没来重庆”。吴梦琪咽了口唾沫，喉结动的时候，能感觉到锁骨处的皮肤绷得发紧。
“刘总这人……” 王强往后一靠，转椅发出 “吱呀” 的呻吟，“业界都叫他‘刘挑剔’。上回跟他谈合作的销售，被他堵在店里整整三个小时，就为了争论香油碟里该放几粒花椒。”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猛灌了口茶，茶叶梗从嘴角漏出来，“前前后后换了三个销售，都搞不定。现在轮到你了。”
最后六个字像冰雹砸在吴梦琪天灵盖上。她盯着资料封面上 “巴渝红” 的 logo—— 红底金字的火锅图案里，浮着颗饱满的花椒，尖上还勾着点红。这图案在轻轨站的广告牌上见过无数次，此刻却像只瞪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王经理，” 她的声音有点发飘，“我才刚签下陈总的单子……”
“所以才给你这个机会。” 王强把搪瓷缸重重墩在桌上，茶沫子溅到报表上，“陈总那单做得不错，但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巴渝红要是拿下来，你半年的业绩都够了。” 他探过身，桌上的仙人掌刺差点戳到她的鼻尖，“刘总下个月要开两家新店，急着敲定餐具和食材供应商。这是块硬骨头，但啃下来，你就不是菜鸟了。”
吴梦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菜鸟这两个字，像张哥上次泼在她西装上的咖啡渍，洗不掉，总在眼前晃。她想起昨天庆功宴上，张哥举着酒杯阴阳怪气地说 “吴妹妹运气好”，想起刘姐把她的方案往旁边一推时翻的白眼，想起自己在磁器口数着游客流量做调研的深夜。
“我接。” 这两个字说出来，喉咙里像卡了颗青花椒，麻丝丝的，却带着股冲劲。
王强眼里闪过点什么，快得像流星。“资料里有刘总的基本信息，还有他助理的电话。” 他把一沓 A4 纸推过来，最上面那张印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穿着深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眉头皱成个川字，“提醒你一句，刘总不喜欢花哨的套路，只看实打实的东西。还有，别迟到，他的表比电视台的报时还准。”
回到工位时，张哥正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看见她手里的资料袋，嗤笑一声：“哟，王经理这是把炸药包扔给你了？” 他往椅背上一仰，转椅滑过来挡在她桌前，“去年老周为了见刘总，在他店门口等了七天，最后被保安当推销的赶出来了。”
吴梦琪没理他，拉开抽屉把资料塞进去时，指尖碰到了李姐给的那个牛皮笔记本。上次李姐在茶水间偷偷告诉她：“刘总这人，看着凶，其实最吃‘实在’两个字。他开第一家店的时候，自己蹲在菜市场选毛肚，凌晨三点就去抢最新鲜的。”
张哥见她不搭话，悻悻地转回去，嘴里还嘟囔着 “不知天高地厚”。吴梦琪翻开资料，刘建国的履历像本励志小说 —— 农村出身，十八岁来重庆当学徒，三十岁开了家十平米的火锅店，现在成了身家上亿的企业家。照片下面印着他的爱好：书法、喝茶、研究火锅底料配方。
“挑剔到极致是偏执，偏执到极致是认真。” 她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笔尖划破纸面，留下道深痕。忽然想起陈总办公室墙上挂的那幅字 “大道至简”，当时她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把对面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巨蟒。吴梦琪拿出手机，搜索 “巴渝红火锅”，跳出的第一条就是 “刘建国：我的火锅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点进去是篇专访，记者写他为了测试锅底的辣度，连续一个月每天吃三顿火锅，吃到胃出血还在病房里改配方。
“疯子。” 她小声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这股疯劲，跟自己死磕陈总那股劲，好像有点像。
六点整，写字楼的空调准时停了，热气从门缝里钻进来，裹着楼下火锅店飘来的牛油香。吴梦琪收拾东西时，发现资料袋里还夹着张名片，是巴渝红的采购总监，姓赵。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刘总每周四下午会去洋河店巡店。
她把名片塞进卡包，摸到里面还有陈总的名片，边角已经磨圆了。两个月前，她也觉得陈总是座翻不过的山，现在不也攀上去了？手机响了，是李姐发来的消息：“巴渝红的香油碟是独门秘方，刘总最得意这个。” 后面跟着个火锅的表情。
吴梦琪站在环球金融中心的旋转门里，看着外面车水马龙。江北的方向亮着成片的灯，像撒在黑夜里的辣椒面，红得热烈。她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里全是火锅的味道，呛得人想流泪，却又让人忍不住往前冲。
走到地铁站时，她拐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本重庆餐饮协会出的年鉴。收银台的阿姨用方言问她：“妹儿，找工作啊？” 吴梦琪笑着摇头，指尖划过目录上 “巴渝红” 那一页，纸页边缘有点卷，像被很多人翻看过。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里，她翻开年鉴，在刘建国的访谈里看到一句话：“火锅这东西，讲究的是真材实料。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上味。” 这句话下面被人用红笔画了波浪线，墨迹晕开，像块融化的红糖。
吴梦琪忽然想起入职那天，自己站在解放碑下，觉得整个重庆都在眼前铺展开来，像张等着她书写的白纸。现在这张纸上已经有了几笔，有歪歪扭扭的，有用力过猛的，但终究是自己写的。
出地铁时，她特意绕到小区门口的火锅店。老板正蹲在门口择菜，绿油油的茼蒿堆在竹筐里，水珠滚下来，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老板，来份毛肚。” 吴梦琪找了个露天的桌子坐下，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汤，忽然明白刘建国为什么对花椒那么执着 —— 那股麻劲，初尝时让人退缩，可习惯了，就再也忘不了。
手机屏幕亮了，是王强发来的消息：“刘总助理说，下周二上午十点有空。” 吴梦琪回复 “收到”，然后点开地图，搜索洋河中路，巴渝红的旗舰店就在那里，离她住的地方几站地。
老板把毛肚端上来，盘子里铺着冰块，毛肚上的小刺根根挺立。“我们这毛肚，每天从屠宰场直接送过来的。” 老板操着浓重的方言，“刘老板的店也是这样，讲究个鲜字。”
吴梦琪夹起一片毛肚，在红汤里七上八下，烫得卷起来。放进嘴里时，花椒的麻劲瞬间窜上头顶，眼泪差点掉下来，却又忍不住再夹一片。她忽然笑了，觉得自己就像这片毛肚，得在滚烫的红汤里多涮涮，才能出味道。
回到出租屋，她把巴渝红的资料摊在桌上，和陈总的方案放在一起。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资料上投下道细细的红光，像根引线，一头连着过去的汗水，一头通向未来的挑战。
她拿出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1. 了解巴渝红现有供应链；2. 研究新店装修风格，匹配餐具；3. 学习火锅食材保鲜技术。”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硬仗，奏响序曲。
夜深了，重庆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了橘红色，远处传来嘉陵江的汽笛声，悠长而坚定。吴梦琪合上笔记本时，看到李姐在扉页写的那句话：“山城的姑娘，就得有股爬坡上坎的劲。” 她摸了摸这句话，纸页有点糙，却像块暖手宝，熨帖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在这座热辣的城市里，总有些硬仗，等着你去打；总有些高山，等着你去攀。而她吴梦琪，从来不是个怕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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