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欲破,楚君抬腕,此时已是凌晨五点。再过两小时,天光将破晓而来。他身后的矿区仿若一场浩劫后的战场,满目疮痍。泥水肆意横流,像是大地的泪,无声地诉说着痛苦。残破的垃圾散落一地,狼藉得仿佛一场狂风骤雨肆虐而过,曾经的繁华与喧嚣,如今尽在这一片狼藉中沉寂。
楚君望着那黑沉沉的夜色,这就是所谓黎明前的黑暗了吧!他对梁乡长等人说道:“梁乡长,马上天就亮了。咱们就别回去了,暂且找个地方小憩片刻吧,眼下休息最重要,有事我们再说吧。”
一句话都说到了大家的心里,梁伟新听到这话,立刻匆匆赶往厂区的宿舍区,着手安排房间。由于宿舍房间数量本就有限,再加上齐博、拜尔乡长等人天明后还需继续下村,大部分乡干部便都随车匆匆离去了,随着各式车辆一辆辆离开,原本喧嚣热闹的厂区,此时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下寒风穿梭于大山之间,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耿书记、多来提乡长陪着周县长回了策大乡,县调查组明天开始要对永安煤矿的矿难进行调查,两人要全程陪同。
众人准备休息的地方,是半截房间没入地下的地窝子。屋内虽简陋,却已经架起了火炉,炉火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夜里的寒意。大通铺上,床单、褥子、被子皆是黑黢黢的一片,与这四壁皆黑的环境融为一体。平日里,众位领导都是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可此刻,历经了情绪上的起起伏伏,身心俱疲,眼皮子都在打架,哪里还顾及这些细节,只盼能在这片刻安宁中稍作歇息。
就这样,众人在地窝子中和衣而卧,尽管环境简陋,但疲倦如同潮水般将他们尽数淹没,很快便纷纷沉沉睡去。唯有火炉中的火焰,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在诉说着这特殊一夜的静谧与不易。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悄悄爬上了众人疲惫的脸庞,新的一天,也悄然拉开了序幕。
楚君还是第一个醒来,平常这个时间,它会悠闲地听着音乐,做着卫生,在卫生间盥洗,在野外慢跑,在饭馆吃早点,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
楚君起身,简单地洗了洗脸,带着一丝疲惫推门而出,在厂区里缓缓踱步。
厂区矿洞早已被冷清的封条封锁,那一道道封条仿若严苛的警戒线,将曾经热闹喧嚣的矿区与外界无情地隔离开来。四周一片破败,满是救援后遗留的杂物和垃圾,堆积如山,显得杂乱无章,荒芜得如同一片被遗忘的废墟,让人不禁心生凄凉。矿区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紧张和压抑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过往那惊涛骇浪般的惊心动魄,让人为之唏嘘不已。
楚君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正在四处查看。远方,一辆皮卡车缓缓驶来,后面还拖着一串车辆,有翻斗车、铲车、挖机等大型工具车,它们的轰鸣声如同打破沉寂的号角,在厂区上空回荡,打破了这片死寂。
车辆渐渐驶近,尘土飞扬中,周三全快速从车上下来。他身穿工服,戴着安全帽,一身的劳作打扮,显得格外干练。见到楚君,他眼睛一亮,一溜小跑到了跟前,伸手与楚君握手,掌心的粗糙传递着一种质朴而恭敬的问候:“楚书记,耿书记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想办法把我弟弟的矿区清理出来,不然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要说调查组进来了。我已经把工具车都调了过来,争取在一天内,把这片废墟清理干净。上午,调查组就要进场。”
楚君听完话后,沉默了片刻,他的神情愈发复杂,眼神中仿佛藏着无尽的思绪。耿书记既然安排了,他不能说什么,沉声说道:“那行,那你就按照耿书记的指示办吧。”
周三全得到楚君的应允,立刻转身,开始指挥身后的工人们。机器的轰鸣声再度响起,打破了矿区的死寂,宛如奏响了一曲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十几名工人各司其职,熟练地驾驭铲车、挖机、翻斗车等大型机械,动作有条不紊,忙碌而不失秩序。在大型机械的强劲运作下,不到一个小时,原本杂乱无章的场地逐渐变得井然有序,仿佛这片土地正在缓慢地恢复它原本的宁静与秩序,就如同一位受伤的巨人在缓缓苏醒。
阳光渐渐升高,金黄的光芒洒在每个人身上,为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仿佛给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了一丝生机与希望。
楚君心事重重地在厂区外漫步,浑然未觉周三全不知何时已经跟在了他的身后。周三全的脸上满是歉意和愧疚,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沉重和不安,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沉重如铅:“楚书记,真是不好意思,我弟弟太猖狂,连政府工作人员都敢动手,闯下这弥天大祸,真的给您添麻烦了。”
楚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周三全。他的工服上满是灰尘,安全帽的帽檐下,脸上也带着几道煤灰,但他的眼神里却透着不安和诚恳。
楚君微微叹了口气,神情愈发严肃:“周老板,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是公事归公事。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善后,把现场清理干净,让矿区恢复秩序。”
他顿了顿,眼神中透着无奈:“你弟弟的事情,我们会依法依规处理。你现在要想办法做好善后工作。死者的丧葬、抚恤金、医疗费这一块,金额可不是小数目,你要有心理准备。既然你要帮你弟弟,那就真心帮到底。后续工作做得好,尽量取得死亡家属的谅解,你弟弟即使被抓起来,判刑的时候法院也会从轻处理。”
周三全点点头,抬起头来,感激与无奈交织的光芒在眼神中闪现:“谢谢您,楚书记。我一定会好好配合,保证把事情处理好。只是……我听我弟弟说,他银行账上只有两三万元,这点钱,丧葬和抚恤金都不够,医疗费差得就更远了。”
楚君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周三全的话句句在理,这些费用对他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但他不能轻易表态,他要等对方摊牌。
周三全的声音低沉而有些哽咽,仿佛被心里的千斤重石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缓慢地说道:“在这个金钱至上的世道里,有钱就像有了打开万物的钥匙。开煤矿,确实能在短时间内聚敛财富,然而,这背后的高风险也接踵而至。私人开煤矿,死人已成了一种被默认的‘常态’。要不然为什么县上甚至给出了每年允许死亡三人的指标,还给出了死亡赔偿标准。人命在金钱面前,已被明码标价,完成了一项的任务指标。那些下井挖煤的人,没有不是为了高工资而下井,为了生计而铤而走险。一旦出事死了人,痛失亲人固然令人悲痛欲绝,但最重要的,莫过于如何妥善处理后事,如何赔偿。只要家属能得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或许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挥霍无度。他怎会有积余的钱来应对这天大的祸事呢?如今,只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挺身而出,为他收拾这烂摊子。”
楚君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三全停顿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说道:“楚书记,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个煤矿虽然出了事,但矿资源很好,我弟弟就是一个猪头,他完全不懂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我早就跟他说过了,安检工作不达标,他出事是早晚的事情,”
楚君说:“是啊!眼下煤矿能做的就是停产整顿。”
“停产整顿那是必须的,我完全支持。但煤矿长期闲置,不产出效益,于事无补啊!我在塔尔州煤管局有熟人,可以托人找专业人员为永安煤矿制定一套安全生产整改方案,花个十万八万的,争取一次性通过州县两级煤管局的安全验收。尽早把永安煤矿开起来,用煤矿挣的钱付清抚恤金、丧葬费和医院的治疗费。”
听到周三全的主意,楚君的眼睛微微一亮,皱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的确,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眼下的欠款绝非小数目,每一分每一毫都重如磐石,压在心头。
如果能按照周三全的计划行事,或许真的能让这个被封的煤矿重新焕发生机,再现往日的繁荣景象。
就在这时,乡企办主任任金波也走了过来。
两人刚好又谈到了赔偿问题,既然专业人士在跟前,楚君让他给周老板算了一笔账,让他看看眼前的困境究竟有多棘手。
任主任在安全生产领域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见过的生死离别数不胜数,死亡人数虽不敢言上百,但几十个总归是有的。这种赔偿方案,自治区关于煤矿工人死亡赔偿的标准,他早就烂熟于心,信手拈来,条款更是脱口而出,如数家珍一般。
他沉声说道:“按自治区现在关于煤矿工人死亡赔偿的标准,1995年的标准约为2.2万元。其中,一次性死亡补助金占了大头,是赔偿中最大的一笔开支;丧葬补助金这部分要3000元,虽说数目不大,但也是家属安葬亲人的一笔重要费用;供养亲属抚恤金,按照没有正当收入的人口计算,大概每人就是6000元,家里人口多,赔的就多,这是保障家属后续生活的关键。加起来,每死亡1人,赔偿是以3.1万打底,浮动的就是亲属抚恤金,4个人打底就是12.4万元。而这还只是死亡赔偿的部分,医疗费更是个无底洞。轻伤还好说,医院完成基本治疗后,一般都让他们回家静养,实报实销。现在麻烦的,就是还有两个重伤员,这一块只能靠双方谈判和医疗鉴定,争取一次性了断,把钱一次性给足,避免后续再起的医疗纠纷,否则这窟窿会越来越大,难以填补。”
楚君听着,心里默默算着这笔沉重的账。现在周四全银行账上只有3.2万元,加上前面交到乡企办的两万元押金,仍远远不够。不足的部分全部要由乡政府兜底,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犹如一块巨石压在策大乡政府的肩头。
要是处理不好,年底的奖金可能都得泡汤,到时候全乡的工作人员肯定要埋怨耿书记,这让耿书记如何向大家交代?
楚君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似是在心中迅速权衡着利弊得失。沉吟了片刻,他温和地说道:“周老板,你的想法不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现在谈这些事情还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你得先配合调查组把调查工作做完,然后根据调查组的意见进行整改工作。眼下谈煤矿复工的事情为时尚早,不可操之过急。”
周三全忙说道:“楚书记说得对!”他见任主任在旁边,跟他使了一个眼色,任主任会意,借口还有事,便匆匆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周三全见四下无人,便低声说道:“楚书记,你记得山口村煤矿是如何复工的吗?”
楚君这时才想起:是啊,山口村煤矿被封矿三年了,自己当初确实是通过农行的苏行长,而苏行长的同学是塔尔州煤炭管理局的薛斌副局长,通过一系列的运作,多方协调,走关系、跑部门,历经重重波折,最终才让煤矿在一个月的整改验收后,重新开业,恢复了生机,那是一圈超级复杂的人托人的人际关系。
楚君有些惊愕地看着周老板,心中惊起波澜,心想:难道他要通过此事要挟自己,但是办这件事,里面并没有违规的成分,他的意图究竟何在?他紧紧盯着周老板,等待他的下文。
周老板这才说:“我知道楚书记您神通广大,办这种事情手到擒来,轻车熟路。我那个熟人在煤管局里面只是一个副科长,位卑职轻,估计能办的事情有限。所以,我希望楚书记您能出面帮我办这件事。当然,事成之后,我不会让楚书记白辛苦的,必有重谢。”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暗示,几分热切地期待,仿佛他已经看到了事情成功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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