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戈的目光穿过混乱绝望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不远处陈涉的身上。
陈涉没有哭喊,没有哀求。
他像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矗立在自家那点可怜的刚收下来不及晾晒的粟禾旁。
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刻。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虬结的青筋愤怒的就像蚯蚓在皮肤下蠕动。
赵戈的心脏,就在这一片绝望的哭嚎和死寂的沉默中,不受控制,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是恐惧,不是悲伤,是混杂着紧张亢奋,甚至……一股扭曲期待的颤栗!
来了!就是这一次!
历史的转折点,那场点燃燎原烈火的惊雷。
终于要在这片名叫大泽乡的土地上炸响了!
赵戈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激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那冰层下的火焰,已开始无声地燃烧。
接下来的三日,闾左彻底沦为地狱。
被征发的丁壮,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家人绝望地围着。
妇人们哭肿了眼,连夜用破布缝制着单薄的冬衣——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薄薄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渔阳的酷寒。
老人们沉默地翻出家里最后一点能入口的东西,塞进儿子或兄弟的行囊,那沉重的动作,如同在准备殉葬的祭品。
陈涉家门前,他那位瘦弱多病,眼睛几乎哭瞎的老母,颤抖着将一块不知藏了多久,已经发硬的豆饼,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囊里。
陈涉沉默地接过,没有看母亲的脸,只是用力紧紧地握了一下老人枯槁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无声沉重的告别。
这一去,母亲与自己将是天人永隔,只能靠闾左间相依帮扶。
陈涉跪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赵戈也被征召了。
背上的鞭伤虽未痊愈,但已不影响行走,在“身无残疾”这条铁律下,毫无转圜余地。
他默默地收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一身残破的麻衣,一小块同样坚硬的豆饼。
没有家人送行,只有陈涉在出发前,默不作声地塞给他一小包用破布包着的带着土腥味的草根。
“路上……嚼着,顶饿。”陈涉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第三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
闾左被征发的数十名丁壮,在里正和王五等更丁的押送下,好似被驱赶的牲口,沉默地踏上了通往大泽乡驿的泥泞土路。
队伍里弥漫着死寂的绝望,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
妇孺老人站在村口,望着亲人远去的背影,哭声撕心裂肺,如同送葬。
赵戈走在队伍中间,背上背着简陋的行囊,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他刻意落后几步,与陈涉并肩而行。
陈涉走得很稳,腰杆挺直,目光平视着前方灰蒙蒙的道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铁石般的冷硬。
赵戈注意到,陈胜腰间那柄无鞘的青铜短剑,被他用破布条仔细地缠裹着,牢牢地别在腰后。
队伍在沉闷压抑中走了大半天。
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开始是冰冷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线,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
雨水冲刷着泥泞的道路,也浇透了每一个人单薄的衣衫。
寒意刺骨,队伍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咳嗽声。
绝望的气氛在冰冷的雨水中发酵,就像不断加压的火山。
傍晚时分,透过迷蒙的雨幕,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低矮破败的建筑轮廓——大泽乡驿到了。
这所谓的驿站,不过是几间用土坯垒砌,茅草覆顶的大通铺,外加一个四面漏风的草棚马厩。
驿卒穿着同样破旧的号衣,脸上带着麻木和面目可憎的戾气,粗暴地呼喝着,将这群落汤鸡般的戍卒驱赶到最大的那间通铺里。
通铺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汗臭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泥土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
角落里胡乱堆着些潮湿发霉的稻草。
数百名被征发来的戍卒挤挤挨挨地塞满了这个狭小污秽的空间,湿冷的空气里充满了绝望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低声的咒骂。
赵戈和陈涉挤在一个相对干燥些的角落。
陈涉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破布囊,从里面拿出那块硬邦邦的豆饼,用随身带的刃口崩缺的断镰刀,费力地切割着。
就在这时,通铺那扇吱呀作响,挡不住多少风雨的破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冰冷的湿风灌了进来。
几个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汉子被驿卒推搡着走了进来。
他们显然来自另一个乡里,身上的麻衣样式略有不同,脸上同样刻着被生活重压和徭役恐惧折磨的痕迹。
为首的一个汉子,身材异常魁梧,比陈涉还要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得像一扇门板。
他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厚实,此刻眉头紧锁,雨水顺着他方正刚毅的脸庞不断滑落。
粗壮的手臂上,肌肉虬结,即使隔着湿透紧贴在身上的麻衣,也能感受到那爆炸性的力量。
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污秽拥挤的通铺,脸上满是被激怒公牛般的暴躁和不甘。
“他娘的!这鬼地方!”
魁梧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格外突兀,“阳夏乡的兄弟们,挤这边来!”
他招呼着身后同样湿淋淋的几个同伴。
阳夏乡……赵戈的心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陈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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